关键词3:回忆 伤感 遇见
文/会融化的夏夏天
-01-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张爱玲
十一月的绍兴连空气中都透着些许迷蒙的雾气,在江南水乡的浩淼云波泛起轻舟似的愁漪。
古街的尽头连着绍兴最繁华的傅宅,大门紧闭,前方蹲着重达百十斤的威武狮子守门镇宅,绿荫笼罩下格外古朴幽静,漆色渐渐脱落的朱红大门隐约透着昔日府邸主人的尊贵地位,铜匙落锁隔绝着外界与内宅,忍不住教人暗中想向内里瞧上几眼,看个分明才好。
可宅内宅外分明透着两个世界,明明外面喧闹非凡,人力车夫吆喝叫往,挑担郎挨家挨户走街串巷,卖着炒的香瓜子儿,熟花生儿,以及一些时兴的洋糕点......充满着人间烟火气息,而内里幽静而冷固,仿佛静止不动,横亘在时空河流中,不向前一步,不后退一步,管他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流,只有他遗世独立,永存罢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着粉红褂裙的丫头梳着两条油光乌黑的大辫子,随着脚步一摆一摆的朝东街的服尚行走去,那是绍兴著名的洋服店,卖的是时兴的外国洋服装,同时拥有一批手艺纯熟的老师傅专门定做一些客人指定的服饰,颇受一些有钱人家小姐太太的青睐。
这丫头一进门戴着金丝圆眼镜儿的中年经理便满面含笑迎上来:“阿碧啊,又来给你们家太太和大小姐定做服装吗?正好,我这里刚进了一批上好苏锦,特意为傅府留着呢!”
说完,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伙计连忙去准备泡上好的明前绿茶,谁都知道,傅府的太太和小姐傅锦年最爱时装,每年光定制旗袍就价格不菲。
虽然傅府日益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种排场还是要讲究,毕竟,傅府小姐和上海富商顾家早年约定的姻亲关系还是让人有一个可靠的保证。
阿碧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摆摆手并不接伙计殷勤献上的茶:“我是来给傅锦瑟小姐定制新婚旗袍的,老板,价钱好商量,务必要在十二月前赶制出来。”
经理满腹疑虑,还欲再问,阿碧已是不欲多谈,神色匆匆离开。
谁都知道,和顾家攀上亲家是多么大的幸事,傅家明显一年不如一年,最便捷的途径便是仰仗这个儿女亲家,顾家在上海滩声名显赫,不仅经营着多家纱厂与港口生意,还涉足银行与债券,这几年,踏足政界,和北洋政府一些官员关系密切,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
傅家到底是高攀,只因十七年前机缘巧合于顾老爷有恩,顾家便许他姻亲承诺,一直以来,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傅家小姐傅锦年,她年方十六,生的明媚娇艳,宛若盛开的杜鹃花,而那不受宠的小姐傅锦瑟虽然大她两岁,却因母亲是个平凡的江南女子而在家中受到排挤,卑微的存在几乎让人遗忘。
外面的樟树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在清晨中缓缓随风摇曳,锦瑟呆呆望着,心中又是一阵寒凉,身上的衣裳很是单薄,她不想也不愿换上,仿佛要在寒风中坚守着什么,又无声抗议着什么,树影婆娑,舞枝曼妙,她伸手想要触摸空中,却什么也触摸不到。
“锦儿,都是快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身后传来母亲的关怀之声,锦瑟转过身,单薄的身子仿佛能迎风吹倒,母亲把半旧的黑色披风裹紧在锦瑟身上,轻轻抚摸着女儿纤弱的手腕,锦瑟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温暖的笑,不知是不是身后逆着光的缘故,总觉得那笑隔着日光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母亲,锦儿很好。”
“好,那就好。”
锦瑟把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可是母亲,锦儿舍不得你。”
她一走,这深宅大院,留下母亲一人她如何放心。
母亲仰头,看那一缕缕日光,僵硬的头颅孤傲不倾,锦瑟感觉到母亲的手加重了力道,两人静默无声,唯听见风中的叹息悠远绵长。
“我的锦儿,”母亲轻轻呢喃,声音一如记忆中的温暖,“母亲知道,你嫁过去实在高攀,原本母亲也不想去争,可顾家指明要你,锦儿,这是你的命,到了顾家,要谨言慎行,上侍公婆,下侍丈夫,秉承女子德行,万一......”
锦瑟知晓母亲要说什么,她想起前一日,锦年专程来到她们住了十几年的小院,满是鄙夷打量她们母女二人的寒酸样儿,她一身高贵华丽的旗袍衬得整个人光彩夺目,而锦瑟身上还是几年前一身简陋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绿襦裙。
母亲言语间满是小心翼翼,锦年远离那一方菜园生怕肮脏的泥土粘上她昂贵的黑色高跟鞋,她仰头斜睨着锦瑟,分明的上等人看到污秽不堪的下等人神情:“傅锦瑟,你不过是先替我试用,属于我的,我总有一天会拿回。”
“可是母亲,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一辈子那样久,久到锦儿浑身冰凉也不想再继续忍受,忍受那样冰凉永没有尽头的日子。
“母亲,温暖只要一点点就好,母亲不贪恋吗?”
母亲是贪恋的吧。
锦瑟记得小时候,母亲躲在人群中偷偷地看父亲英俊的背影,他笑的那样意气风发,身侧是配得起他的女子,怀中是他宠爱着的小公主。
可这种幸福,是建立在另一个女人和她女儿的不幸上的。
锦瑟恨他。
母亲哽住了,泪一滴滴从指缝淌下,滴落在锦瑟脸颊,冰冰的,凉凉的,苦涩的温度。
可是母亲,如果锦儿也步了您的老路该怎么办?上海,多么繁华的一个城市,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可是锦儿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寞,那寂寞,快要把锦儿吞噬。
在旧历新年到来之际,锦瑟风风光光地出嫁了,临行前,只有母亲背着身子不忍看这别离的场景,锦瑟感受到一丝太过复杂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流连,是父亲,那个男人也老了,两鬓染上了风霜,目光是不是含了一丝歉疚,锦瑟无视那样的眼神,被喜婆搀扶着一步步迈向未知的远方,凤冠霞帔于身,眼前红彤彤的刺目,而身后,一道极幽怨的目光狠狠剜着锦瑟的每一寸肌肤,锦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而母亲,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在了父亲身边,锦瑟知道,接下来的路,不止关乎自己,还关乎母亲乃至整个家族。
-02-
锦瑟常常做一个梦,在梦里,她置身于柔美的江南水乡中,划桨摇船,低头拨莲子,侧眉吟南调,而欢快的最后,却被四周疯长的水草层层侵袭包裹,那样真实的窒息无力感让她恐惧地要死,她挣扎不出来,奋力的想要挣脱这绝望的死亡,而濒死的喘息却大声大声敲打着心间,在耳畔回响。
锦瑟被这连日来的噩梦惊醒,从睡梦中醒来,胡乱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勉强镇定下来,身侧是空着的软床,宽大而奢华的欧式卧室里满是冰冷的气息,毫无人烟温馨,滴答滴答......墙上的梨花挂钟发着清脆的声响,在这黑夜中格外清晰,已是半夜四点了。
锦瑟嫁过来已经一月有余,而他名义上的丈夫,顾祁年,她见得次数也是寥寥无几,时日一长,顾家的下人也渐渐瞧出些许端倪,只是碍于森严家规明里不敢表露什么,但是暗地里锦瑟已经在不经意间听了好几次。
无非是大少爷是先进知识分子,读书人,哪里瞧得上这样的包办婚姻。
这傅锦瑟容貌平平,人也木讷,整个不讨喜,哪里讨得了少爷的欢心。
可是锦瑟不敢奢求那么多,只要她能在顾家有个容身之地,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爱情这种东西,她从不敢奢望。
清晨,不等娘家带的丫头翠枝带来水洗漱,锦瑟早早的收拾妥当,她的陪嫁东西不少,无非是不能掉了傅家的颜面档次,可锦瑟朴素惯了,穿上绫罗绸缎总是浑身别扭不堪,她习惯性的换上一套极素净的淡蓝丝绒旗袍,琵琶襟的款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连纹饰都只是简简单单的几道凤尾花,朴素的仿佛不能在别人眼中多停留一分半刻钟,下一秒就随风消散了去。
翠枝照旧蹙了眉:“少奶奶,您现在总得穿些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来,万不能自降身价。”
锦瑟摇摇头,声音纤细却透露着几分坚定:“符不符合身份,也只是看人罢了。”
翠枝无奈,连说带做勉强给锦瑟套了几件首饰,尤其是那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钏,衬得锦瑟淡白纤细的手腕莹白红润,真是好看,这是成亲前家里临时置办的,锦瑟呆呆抚摸着那莹润的光泽,一时失了神。
母亲在楼下看报,锦瑟从下人手中奉了茶端上前:“母亲,久看伤眼,喝杯茶歇歇吧。”
顾李氏不悦蹙眉,细眉淡淡扫视锦瑟身上,含着威严:“这才成亲多久,祁年就日日不归,你作为妻子,也是一大失职。”
“母亲,都是锦瑟的错。”锦瑟敛眉。
“你出身虽寒微,可既然老爷都不说什么,我也没什么过分挑剔的,但是若祁年依旧这样,我也该考虑听从祁年的心声了。”
锦瑟心里一紧,端着茶的手不经意抖了抖。
锦瑟到了新环境,每日有轻微的失眠,所以那一日当她辗转难眠时,床边有蹑手蹑脚的细微之声她一下子就惊醒了,她突兀的从床上坐起倒是把那身影吓了一跳,是她久未谋面的丈夫,锦瑟慌忙下了床,由于动作太过急促踉踉跄跄好几下才稳住身子去开灯,啪的一声,灯光太过亮眼锦瑟半天才适应过来,她笨拙地讨好他:“我打水去给你洗漱。”
顾祁年本是在一边站立平静注视着她,她不习惯穿着西式睡衣入睡,所以身上依旧是保守单调的中式单衣,脸上的小心翼翼与拘谨无不彰显着她的格格不入。
锦瑟见他半天没反应,棱角分明的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怒,她有些僵硬地挺直脊背,整个背影有些滑稽可笑。
可顾祁年却并不开心,或许是不满这份素未谋面的包办婚姻,顾祁年毫不留情地在新婚之夜丢下新娘跑去大世界,他想给她羞辱,是她的出现,剥夺了他的自由,而这对于他,是莫大的耻辱。
“算了,这些都是下人干的。”
他的声音低沉,自顾自坐在床畔脱鞋宽衣,锦瑟还是第一次与他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她喃喃道:“母亲说过,夫为妻纲,作为妻子,就要无条件的服从丈夫,照顾丈夫。”
顾祁年听着这话心中冒出无名火来,他向来是进步青年,熟知李大钊,梁启超的思想,对国外的自由平等也有一定的理解,可偏偏自己的妻子骨子里是那样的封建守旧,打断了他对之前的所有设想,他腾的起身,刚毅的轮廓上笼罩着一层暗暗阴影,锦瑟眼见他要走,又急又慌,下意识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有些语无伦次:“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一定改。”
顾祁年心中突然狠狠地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这才回身仔细打量她,她的身子非常纤细单薄,裹着单衣依旧纤弱无力,她并不好看,有些营养不良,但是那一双眼睛,清澈灵动,一下子把整个人注活了一般,像是幼鹿一样,带着依恋与祈求。
不知怎地,顾祁年顿住步伐重新坐回了床侧,锦瑟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办。
顾祁年自顾自脱衣上床,临睡前看了锦瑟一眼,剑眉轻轻上挑:“还不睡么?”
锦瑟脸红心跳笨拙爬上了床,锦瑟又一次失眠了,她的丈夫此刻在她身边憨然入眠,他的睡姿很安静,背对着她,呼吸一下下均匀绵长,他的丈夫,是她看过最好看的男子,她突然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锦瑟这一夜睡的很香,醒来时已是天亮,翠枝喜滋滋上前给锦瑟梳妆打扮:“姑爷在楼下用餐了呢,少奶奶一会儿下去,时日还早。”
锦瑟羞红了脸,锦瑟下去吃饭,母亲脸上对她也是难得露出了笑意,而顾祁年特别殷勤,不时给她夹菜,用宠溺的眼神温柔注视她,这让她受宠若惊,傅老爷见到此情此景,心中宽慰许多。
顾祁年回到卧室换了一身深色的马甲西装,内里搭配白衬衣,束斜纹渐变色的暗红领带,整个人绅士十足,锦瑟想要接过他换的衣物,顾祁年不着痕迹退开些许,锦瑟愣了愣,才发现他看向她的眼神极为淡漠,缥缈如空气,疏离的如同陌生人一般,和方才的亲昵完全不同。
锦瑟也不敢说什么,僵硬站在那里低着头,顾祁年淡淡道:“这段时日,学校有些事,我就不回来了。”
“嗯。”锦瑟突然有些难过。
他就那样走了,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脚步没有半步停留。
锦瑟在靠近父亲书房的地方隐约听见争吵,瞧见四下无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不能忤逆我,这段时日我竞选上海市参事,多少人人虎视眈眈盯着我,要看着我下台。”
“可是父亲,你不能拿你儿子的婚姻来谋划前程。”
是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反正那傅丫头你已经娶了,日后你想娶多少女人我放手不管。”
“父亲,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顾祁年低低咆哮,愤怒盯着父亲。
“我总有一天要和她离婚的......”
“你敢!”
他们接下来说的什么锦瑟再没听到,她失魂落魄回到卧室,脸色惨白惨白,原来,他娶她是那般不情不愿,原来只是因为父亲的强迫,原来,他是厌弃她的。
因为这竞选,父亲怕对手拿自己儿子的姻亲名誉做文章,才同意锦瑟过门。
锦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人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母亲,你告诉锦儿,锦儿该怎么做?
接下来的十几天锦瑟再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父亲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最近从德国新订购了几台纺纱机器,需要查收验货,进厂更新,而母亲日日和一群牌友不分日夜的打马牌,每每一桌的残骸狼藉不堪,锦瑟收拾收拾却换来顾李氏的冷嘲热讽:都是下人做的,你殷勤个什么劲儿?”
锦瑟涨红了脸:“母亲,锦瑟闲着也是闲着。”
顾李氏意味深长瞄了她一眼:“以后闲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顾祁年日日流连上海各个舞厅的流言便是在这时开始风言风语传进锦瑟的耳朵,人人看着锦瑟的目光好像多多了一点怜悯与施舍,锦瑟讨厌那样的目光,她蹲在桌牌下,把头环入膝盖,桌子上还有半包万宝路的香烟,上面画着极妩媚的卷发时髦女子,两指擒着烟,眼神甚是魅惑迷离。
锦瑟尝试着点烟抽了一小口,却呛得不行,锦瑟把烟又扔了。
那一天极不寻常,锦瑟向来活动的范围很小,她刚走下楼梯,一群着灰呢料的军人荷枪实弹的把顾宅围的水泄不通,顾李氏和锦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说不出话来,顾老爷听到消息急忙从书房过来大声呵斥:“不知周司令是什么意思,不问缘由私闯我堂堂上海参事府邸?”
带头的人一脸凶相,目光不怀好意扫视了锦瑟一眼,恶狠狠道:“我呸,顾寅行,你的上海港口私运物品给旧党张勋,我们怀疑你有不轨之心!”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让我傅某心服口服?”顾寅行深知自己和周鳌国是死对头,虽然心有愤懑面上却依旧强硬。
“哼,证据?你就等着吧。”带头的人一扭脖子挥手示意,“把他给我抓起来!” 眼看着上来三四个士兵要将老爷抓走,顾李氏哪里舍得,上前就欲阻止他们抓人。那人都是凶神恶煞,眼看着正欲推开顾李氏,锦瑟突然闪身挡住母亲,自己被一股大力推得踉跄直直撞入玻璃茶几上的灯盏上,一股钝疼蔓延开来,锦瑟感到一股温热顺着额头蔓延模糊了视线,顾李氏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锦瑟勉强支起身来,就听见嘭的一声,顾祁年上前紧攥着推搡她们的军人前襟,一拳用力狠狠打下去,登时把那人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锦瑟泪眼朦胧看着,听见父亲焦急唤他:“明绍,不可莽撞。”
那带头的人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后退,笑的极为阴险:“哟,这少爷脾气就是不一般啊!”
“打女人的男人,卑鄙!”顾祁年眉敛的极深,素日平淡的眸也带着浓浓怒火,散发着深深的阴森气息。
“哼,暗中搞勾结,我让你们嘴硬吃不了兜着走!”带头的人恶狠狠吐出一句话。
顾祁年不屑睨着他,眸色深沉,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讥笑:“是吗?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把上海政府官员弄下台也未免太小瞧我们顾家,若真有这回事儿,我们供认不讳,若是没有,我顾祁年必定要和淞沪警备司令好好说个清楚明白!”
顾祁年说着,伸出手极淡定示意他把自己带走,那人一听到淞沪警备司令吓了一跳,如若顾家真和警备司令有牵连,他倒是真有所顾忌了。
察觉到他们的犹豫不决,顾祁年低沉语气吩咐下人:“送客。”
那人思虑再三,不甘心瞥了他们一眼,一挥手带着手下愤愤离去。
锦瑟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在卧室里,顾祁年拿着酒精纱布给锦瑟额头消毒,锦瑟疼的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朦胧中感觉身体前方倾下一片阴影,额上传来一阵清凉。
“还疼吗?”顾祁年小心前倾着身子在锦瑟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呵气,语气轻柔,连面庞似乎都染上些许温柔。
顾祁年低低的声音传来:“是我不对,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没能及时担起责任。”他在向她道歉,锦瑟呆呆的摇摇头,他轻轻的笑了,半抿的嘴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目深沉。
锦瑟仿佛仿佛觉得有阳光笼罩住全身,那样温暖,让人着迷,眼见顾祁年欲走,锦瑟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可怜兮兮:“你能多回回家吗?”
是的,她想他多待在家里。
顾祁年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他转过身来,衣袖浮动一片冰冷,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他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歉疚,无奈,种种感情交汇在一起,唯独没有爱,顾祁年伸手欲扳开锦瑟紧紧攥的手,锦瑟倔强摇头,头上蒙着纱布用蒙着雾气的无辜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他。
“锦瑟,不要这样。”她越是这样,顾祁年越是愧疚,更不敢面对她,“是我愧对于你。”他的声音喑哑,语调极慢极缓,“如果我们分开,或许,这样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锦瑟的眼泪哒吧哒吧滚落,顾祁年伸出指腹替她拭泪,锦瑟泪流的更凶,她只是重复:“你多回家就好,别的,锦瑟都不管,真的。”
怕他不相信,她更加着急的重复,泪珠的温度灼痛了顾祁年的心,他有些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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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确实,顾祁年待在家的日子多了一些,虽然呆不了多久就走,但是和之前相比已经好了太多,顾祁年在学校是校报记者,会写很多进步的文章,他每次凝神于案,奋笔疾书,剑眉时而舒展,时而紧皱,仿佛沉浸在一个锦瑟从未到达过的世界。
锦瑟不敢打扰他,拿着《女德》离得远远的,这段时光最美好,偶尔他写累了,会笑着对锦瑟招招手,锦瑟就会像个猫咪乖乖过去,他耐心给她讲解时局,分析中国如今的弊端苛政,痛批北洋政府打击进步青年的黑暗残暴手段。当讲到一些国外的马克克思想,李大钊言论时顾祁年眸子中迸发出明亮的火光,整个人神采飞扬。
锦瑟听得似懂非懂,只是随着顾祁年高兴也莫名开心起来:“我知道,你是正义的一方,锦瑟会一直支持你。”
顾祁年握笔的手顿住,他深深看了锦瑟一眼,她眼中满是对他的无限崇拜与依恋,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融动,在家里,父亲是一直反对他从事这些活动的,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曾陷入无比的困扰中,而她,却懂他,理解他。
顾祁年下意识俯下身凑近她光滑的面庞,软玉流香,氤氲满室的醇醉与芬芳,锦瑟的心漏了一拍。
“不要和父亲说。”顾祁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锦瑟脸红心跳。
顾祁年看她的窘态难得眼里溢满了笑意,他放开手,一侧目看到锦瑟手里拿着的书时,微微皱眉,把书随手扔了,锦瑟还未来得及惊呼,本欲阻止却因用力过猛把他的西服扣子抓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锦瑟连连道歉,顾祁年摇摇头,正欲换下人过来缝上,锦瑟阻止下来,浅浅的笑,略有羞涩:“我来。”
她的女工极为精巧,穿针走线,极为娴熟,顾祁年一低头都能嗅见她的体香,沁人心脾,她专心致志缝纽扣,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儿,折射着晶莹的光泽,顾祁年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他怎么可能对她有好感,不过是同情怜悯加上打发无聊生活的添加剂罢了,顾祁年这样安慰自己。
所以当顾祁年重新对自己冷漠时,锦瑟总会感到惶恐,似乎丈夫总是若即若离,教她看不透,她久久待在家里难免闷得慌,四下闲转,无意识打开了顾祁年的喇叭式留声机,内里雕刻着层层繁复的黑底红花的图案,顾祁年极为珍视,素日并不让下人碰。
锦瑟轻轻打开,置于转台的黑白唱片发出沧桑悠扬的声音,一遍遍在卧室回响,”白兰白兰朵朵香,人们的青春像花一样,错过了不再的青春日,只怕到冬来徒悲伤......”
歌声一遍遍循环,永无终止,那种略有沙哑而蛊惑的歌声有一种浸透空气的魔力,让人沉浸其中。
顾祁年在学校同学们就会拿他的旧式妻子调侃:“明绍,想当初学校多少女生仰慕你,没想到却被一个封建女子抢了先机,这滋味怎么样?”
顾祁年苦笑,脑海中浮现出她可怜兮兮仰头看他的场景,那样迷蒙的大眼睛,总让人想起江南水乡,至少,这感觉,不是太糟。
“什么时候,把你的小妻子带出来让我们看一看?”顾祁年手无意识轻抚黑皮包,里面,是他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是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要早下决心。
这一天,他回来的出奇的早,管家神色匆匆低语了几句,他习惯性的皱眉,大理石映射下的灯光格外刺目,他抬头望向旋转楼梯尽头的卧室,微微叹息。 锦瑟一向很安静,安静地在室内画着什么,她那样认真,以至于顾祁年走到她身边她才察觉,她慌忙想要把画卷藏住,顾祁年摁住她,她这才发现他的眼里有不同于以往的情绪,那样怜悯的看着她。
“不要怕,以后我会是你的依靠。”他对她说着,把她揽入怀中,那怀抱宽阔而温暖。
锦瑟似懂非懂,却听话的不发一言,顾祁年这才察觉她笔下的人物是他,极短的发,衬得整个人朝气英挺,唇线勾勒的极为清晰,嘴角习惯性的半抿着,像极了素日的他。
顾祁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锦瑟伸手想夺,顾祁年高大的身子张开双手扬在半空,锦瑟怎么都够不着,顾祁年一直笑着追问:“这人怎么这样熟悉?不会是我吧?”
他调戏逗弄着他的小妻子:“可是,怎么这般丑?”
锦瑟一向木讷,涨红了脸无言以对,他把她紧紧箍着,锦瑟身上满是他盛年男子气息,他说:“锦瑟,我是你的依靠。”你有我就够了。
那一晚上,他留了一整夜,把她紧紧抱着,似乎是无比宝贵的珍宝,锦瑟惶恐又欢喜,一连几日都是这样,父亲也很高兴,说明绍总算是收了心,等毕业了就直接回工厂上班,帮衬着他打理家族生意,顾祁年敛眉:“父亲,日后再说。”
父亲脸色便不太好,而顾祁年看向锦瑟时,脸上又是温润的笑意。
他揉揉她的头发:“你喜欢画画?”
锦瑟压低了声音:“只是一个人,难免太过沉闷,打发打发时间。”
顾祁年沉默了片刻,抚摸她的手:“我请一个同学当你的美术老师怎么样?你若是喜欢,我再把你送去学校学绘画,日后接着深造。”
锦瑟终于有机会踏出了深宅大院,他的美术老师也是和他一样年轻的男子,画得一手好作品,尤其擅长色彩艳丽,有强烈视觉冲击的西方油画,锦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画法,她惊呆了,宋瑥对着她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锦瑟的心情也跟着润泽绚烂起来。
阴影的迷雾便是这样一步步笼罩,先是顾祁年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文章引起了一些党派人士的恶意攻击,学校报社也被查封打击,顾祁年和一众同学辗转更换场地,绝不屈服,顾老爷气的够呛,强行把顾祁年禁足在家,而之前本就垂危的上海参事经由土匪起家的周司令暗中搞鬼也付诸东流,顾家一时诸事不畅。
顾老爷气儿子不成器,强迫他回来打理生意,而这,一向不是顾祁年的志向,锦瑟眼看着他日渐消瘦,只能默默给予他支持,一切都会好的。顾祁年经营家族生意不久便察觉到不少端倪,比如暗中操控股价,比如私运违禁西药货物。
顾祁年去和父亲大声争执,父亲看着儿子一字一句道:“生意人的手从来不干净,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也必须沿着我的路走!”话语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卧室的灯没有开,锦瑟小心翼翼迈步上前,顾祁年抽着烟,落寞看着她,指尖是袅袅的烟雾弥散。
锦瑟蹲下,轻轻握着他的手,顾祁年不言语,静静看着她,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默伫立,仿佛什么都看得见,又仿佛被一层轻纱遮挡,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顾祁年第一次带锦瑟去上海大舞厅,那里有妖娆的舞女,在圆形舞台上扭动曼妙的身姿,巨大的落地喷泉旋转开无数水瀑,做工精良的香艳礼服在黑夜散发着无穷诱惑,这才是繁华的夜上海,华灯初上,纸醉金迷。
顾祁年独自坐在一侧,无视来来往往的人群,无视嘈杂的音乐,只是专注听着舞台上的歌,闭目仿佛陷入什么回忆之中。 锦瑟记得那歌,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听过很多遍,一遍一遍在耳畔回响,“春风吹醒人们的梦,黄莺儿叫着春不久长,那蜜蜂忙着酿蜜糖,百花儿忙着吐露芬芳......”
舞台的灯光调的是一种近乎魅惑的暗,着大红旗袍的女子哀婉地唱着,修长的指尖捻着半截香烟,烟火点点,透着无边的慵懒与寂寞。
顾家到底出事了,暗中操控股价,私运违禁西药货物一条条都是大罪,年到半百的顾老爷被强行押解,临行前,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顾祁年紧紧攥着拳头,而母亲,哭到无力只能倚在锦瑟身上汲取力量。
富贵荣华,从来虚幻。
后来的后来,锦瑟才知晓,暗中做手脚的,是顾祁年的同学,那个有着灿烂笑容的宋瑥。
顾祁年四处奔走,整个人颓废许多,终于在四处活动后的第二个礼拜,父亲被放了回来。
顾祁年在卧室一直坐着,手指摩挲着宣纸表面,犹豫许久,终于拿起钢笔写下一行行刚硬的繁体小楷。
顾祁年依旧宠着锦瑟,比如说,为她买了好多好多珠宝首饰,比如说,教她一些外面的生活常识。
锦瑟感到不安,而这种不安在顾祁年被带走时尤其强烈,母亲哭的死去活来被父亲死死拽着,锦瑟瞪大了眼,顾祁年临行前对她温润的笑,那笑意在日后深深烙印在锦瑟心间,挥之不去。
顾祁年在狱中供认不讳,为年迈父亲抵罪,而他拒绝见家中所有人,尤其是父亲。
这种恨意来的尤其强烈,无关血脉,无关亲情,关乎信仰。
锦瑟在第二个年头翻出他遗留的信件,一封休书,不多的话语,最后一个省略像是巨大的叹息,留给以后的巨大空洞总让人恐慌无力。
另一张纸上,极小的一行字母,the weak faith 这无力的信仰,如同迷失的人生,总是不停的妥协迷茫,上一刻的天堂,心中的屠道场。
锦瑟在顾家再没了立足之地,后来她才知晓,母亲在她嫁过来的第二个年头就服毒自尽,锦瑟歪着头,仔细回想,依稀记得,那一天,他抚摸她的头,无限怜悯看她,他说,我就是你的依靠。
他没了,母亲也没了,人生那样漫长,回忆渐渐模糊在时光里。 你走了,时光还在这里;时光悄悄溜走,回忆在这里;我模糊了容颜,而你,在哪里?
锦瑟时常会怀念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抚摸她,或母亲,抑或是他,她假装熟睡,却能感受到冰雪融动的声音,温暖,一点点蔓延,扩散到整个江南水乡。
这里,是母亲的起点,现在,也是她的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