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长安街上,繁花似锦。程安挤到榜前,细细盯着末榜,心不在焉地拂去肩上的落花。一路看上去,仍未见公子名,他心焦如焚,灰心地看向一甲,熟悉的字赫然列于其中,公子竟中了探花郎!程安眼前发黑,微微偏转身子,人流拥挤,他一时出不去,只好大声将这喜讯传出去:
“公子!你是新科探花郎啊!”
那于人群外的公子仪表堂堂,骑着大马,在帷帽下轻叹:
“越发没规矩。”
眼见四方为自家小姐寻夫婿的家丁要涌上前来,他掉转马头,纵马从空出来的小道上驰骋。帷帽半斜,飘落于行人头上,他回头,面若桃花,凝如脂玉,甚是惊鸿:
“对不住。”
唇边笑意,浅浅微动。他只用剑一挑,帷帽又落回头上,稍稍倾斜,举世无双。
探花郎风流姿态,长安百姓皆知,无人出其左右。美名扬到皇帝耳边,遂命人画了他的像,问太后如何,太后长叹:
“‘公子世无双。”
皇帝深以为然,遂许独女,长宁公主。
琼林宴上,杯盏交错,桃花映面。探花郎稳坐其中,不动如钟,倘有人问话,举手投足间,又尽显风流。
芳若心中忧虑,不愿草草许与素未谋面之人,便借折花之名,欲窥探花郎之姿。她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桃枝,觑眼看游舟上的人,只一眼,便是一生。谁说世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她满脸羞色,由侍女半拉半扯地离开了。
大婚之日,他同她拜了堂,满目喜色。从此,她生是程赵氏,死是程家鬼。
礼成,芳若被送入洞房,静候夫婿。月上中天,他推门而入,执秤杆,掀了她的盖头,药草味和酒气萦绕着鼻尖。他笑:
“好一个绝世佳人。”
他俯身,附耳道:
“你若有情,我们便和离,可好?”
侍人皆惊,忙闭眼捂耳。剪水双曈,被掀起万千波澜。她起身急走几步,逼得他连连后退:
“是我配不得探花郎?”
“是探花郎配不得公主。”
芳若看着他,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与你拜了堂,我生是程赵氏,死是程家鬼。”
探花郎低叹:
“我与你之间,无情方得长久。”
她终于支不住身子,跌坐下去,满心是痛:
“我恨你。”
毁了所有梦中缱绻,情深意长。他低眉看她,仿佛应该如此。
元春九年,他与她成亲已有三年,庭中枇杷,也已有三年树龄。
五月,风过千里,蝉鸣草绿。状元牵涉科举舞弊,皇帝大怒,下令彻查。
芍药簇簇,她倚在榻上,青丝披散,亦染了几缕清香。而他端坐一旁,捧着医书细细研读,沈腰潘鬓,气宇轩昂。然而她知道,他不过是个不识几个大字的草莽罢了。
芳若拈起一只剥好的枇杷,笑意吟吟:
“你若求我,我便救你一命。”
他只看医书,笑:
“我已有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何惧身死灯灭?”
“看着我。”
她道。他望向她,笑意依依,当真无半点惧色。她咬牙恨道:
“我不过是让你求我。”
“我亦不过是不求人。”
南风无力,夏怨半颓:
“你不过是一介草莽,我何苦将你放在心上?”
“最好不过。此生对你不起,未见来世,无甚偿你,便以我所得悉数赠你。”
“包括我的心么?”
他垂眸不答,笑意颤颤,温润如玉。然而她知道,他不过一介草莽!
六月初旬,科考舞弊案发。牵涉者多达二十四人。众人未曾想到的,是皇上钦点的驸马爷,曾经名动天下的探花郎,也在其中。
六月中旬,二十四人于西城门口问斩。令下,天鸣不止,暴雨倾盆。一身素白的长宁公主于法场断发,抱着驸马的尸体呆坐一夜。皇帝疼爱她,亲自劝阻,许以风流郎与万千金。她道:
“长宁的夫君不愿坏了皇上圣名,甘愿蒙冤而死,长宁亦不愿抛下夫君独留于世。”
她拔出皇帝随身短剑,自刎殉情。死前一刻,她抱住驸马喃喃:
“你不是乱臣之子,我不是圣上之女,愿来世得偿所愿。”
皇帝痛哭,卧病三日不起,枕边探花郎所书的最后一封陈情表,被泪湿透。
驸马与公主最终被厚葬于枇杷树下,不得入皇陵。生不同心,死后同穴,也算了了长宁夙愿。
新婚那日,他望着她笑,仿佛应该如此。然而他却道:
“听闻你爱吃枇杷,我们去庭中种一棵枇杷树如何?待到三年春,结了枇杷,也不知道酸不酸。”
如今要说起那棵树,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