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走到单元楼下,一只灰不溜秋的猫从面前横穿过去,它隐入冬青丛之前,竟冲傅睿回眸一笑。两只眼睛在橘色路灯下炯炯放光,透亮如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淡蓝色的光映着天空,映着世界,映着头朝下的自己。
小学二年级时的暑假,傅睿经常被双职工的父母锁在家里,怕他贪玩荒废了学业,也怕他被人贩子拐了去。他在家里写完作业百无聊赖,把父亲书橱里的海明威茨威格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偶尔发现厨房阳台正挨着旁边邻居的雨撒子,雨撒子上时常有一只黄色大虎猫路过,就从冰箱里翻出母亲盛放在铜饭盒里留给自己做午饭的酱牛肉、卤猪肝招惹它。一开始虎猫对扔过去的牛肉猪肝还心存芥蒂,几天后已经肯大摇大摆地跳到阳台上要吃的。
暑假过后,傅睿每天要去学校了,一开始还对虎猫有些依依不舍,每天早晚和周末在阳台巴望,可一次也没有再遇见它。小孩子的心性终归容易转移,没几天他也就淡忘了此事。只有一次周末,他被父亲送到少年宫学了一天画画刚回家,母亲正掐着点把晚饭端上桌。吃饭时,母亲当作笑话讲起,自己在厨房做饭,听到阳台有动静,抬头一看。嚯,好大的一只大虎猫跳到阳台上,猫和人的眼神交汇只在刹那,便嗖地一声就跳上雨撒子跑了。
所以傅睿是不怕猫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喜欢猫。灰猫消失在冬青丛中时,他竟有跟过去的冲动。可惜,冬青丛中只有冬青,并没有兔子洞。
傅睿站在冬青丛前望树兴叹时,楼洞口轻轻的一声咳打破了春夜的寂静。
莫不是猫成精了?傅睿回过神来,转过头望向门洞口不大真切的人影。看不清颜色的雪地短靴,显瘦的休闲裤,灰色优衣库薄款羽绒服。一条白色围巾从肩膀裹到了鼻尖,只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和短发丛引人注目的耳朵。
傅睿哑然,自己竟能在一瞬间认出她来。一个月来,自己几次试图在夜深人静时记起她,她的样貌和她的身体。
她的皮肤,像握紧春天的雪在手心等待融化,颤栗的刺痛与温暖别无二致,一不留神就把人炙伤。她身体散发的温度不是聚集的,而是弥散的,将人裹挟其中的,火外焰蓝色的温度远高于中心的红色。她的呼吸是来自远方缥缈的音信,没有一丝风的海面轻不可闻的潮汐。
她皮肤的触感、温度和呼吸深深种在了自己心里,却难以拼成一个整体。
香草坐在一个巨大的旅行背包上,说想把行李寄存在傅睿家一段时间,她没有说原因,只说没有其他住得近的朋友。九点多就到了,敲门没人开,在楼下踱了几圈,还以为他今晚不会回来了。
背包有香草半个人高,傅睿二话不说替她把包背上楼,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喝了酒的缘故,钥匙在门前摩挲了好久才插进锁孔。
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着实冻得不轻,香草裹了沙发上的毯子吹空调暖风,傅睿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个月没见,香草似乎瘦了一圈,白纸似的脸上挂着眼睛,大而潮湿。只匆匆两次见面,傅睿竟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熟悉的人了。他没有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生活得怎样,只把手放在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慰她。香草颈后躺着收割后的麦穗,挠着他的手心。
香草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他时,傅睿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词“提心吊胆”,本来是形容害怕的,自己现在没有任何缘由感到害怕,但胸腔内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所有内脏都被拉扯着上移了五厘米。
两年前的夏天,有一天傅睿吃过午饭去合作的编剧工作室见客户。工作室多租用民房,那一家也不例外,位于一栋建造于90年代的商住两用楼。据说落成时,因为是当时少有的高层,那座大厦曾一度被视作地标。
傅睿上电梯时按下数字“30”,顶层有漏雨风险但采光好。三伏天的下午,进出大厦的人本就不多,电梯驶到28层时却忽然停住了。一般在这个楼层是不会再有人按上行键的。退后了一步等待电梯开门,时间的流逝却焦灼如甜得发呴的蜂蜜。几分钟后,他意识到电梯坏了。
轿厢壁上垂直挂着一部电话,拿起听筒凑近耳朵,却没有声音。说没有声音不确切,听筒里传来沙沙声,不是老式收音机的那种电流干扰声,更像在听一枚海螺。“喂,喂”,傅睿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片直掉渣的海苔。小小的听筒连着另一个无垠的空间,声音都被那个空间吸走了,傅睿觉得电话另一端的黑暗中坐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他明明听见了自己的呼唤声,却一动不动。
傅睿胡乱按了电话数字键盘上的“0”和“9”碰碰运气。这个时候头顶发出轰然巨响,灯也如剧终谢幕一般瞬间熄灭。在瞬间的位移中,傅睿贴向轿厢的墙壁,成了脚蹼吸紧墙壁的壁虎。
被抢修工从电梯里扶出来时,衬衫湿乎乎紧贴在身上,胃里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他扶着墙坐在地上,一个来小时一动不动。闻讯赶来的物业经理战战兢兢,又是给他提矿泉水,又是说要陪他去医院。傅睿事后才知道,幸好电梯的保护装置生效,电梯坠到3层时停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傅睿没有去医院,也没有要求物业赔偿。一个小时后,背上的汗凉透了,在白色衬衫上形成一层灰色的痂。方才魂飞魄散的渐渐重新聚拢,才想起还要上楼去见客户的事。他在物业经理的反复要求下,拿了物业的名片,慢吞吞地爬楼上30层,到了工作室竟已五点多钟。
做这行的人委实都习惯散漫的生活,客户竟没有问傅睿怎么迟到那么多,一看表已到晚饭时间,拍着他的肩膀说,“走,咱们下楼撸串去,边吃边聊。”傅睿摇摇头,“怕是去不了了,电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