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讲情商的课程。
有一段讲述情绪的时候,我比划着双手,说这是一条河流,情绪如河水般流淌才会健康。突然间,我眼前显现出一条河流的样子,那是儿时老家的那条小河,一点没错。
我老家在宁波鄞县下属一个镇里的一个小村庄,名叫薛家畈;这个庄又分成四个更小的村落,我家那个村落叫西跑,大概有三十多户人家的样子。西侧有一条小河,一端是封闭的,另一端通向五里外一条更大一点的河。小河最宽处不过十多米,最窄之处恐怕就五米左右,我小时经常在最窄的那处发呆,想象着自己用“铁掌水上漂”的功夫飞过去,终究没敢试过。
因为我不会游泳。
我开始回忆。就像把脑袋放进了哈利波特的冥想盆,我捞起了几丝银色的思想记忆。
1
那年我大约五岁。
夏天的傍晚,小河最热闹。十几个娃儿都在水里像狗一样地扑腾,有的男娃子会憋气,从河的这一边扎个猛子,过了小半分钟到十米开外的另一边浮上来。最不济的女娃儿两手抓住一个封口的塑料空壶,借着空壶的浮力把头支在水面上,双脚使劲蹬水的时候头就左右晃动,像拨浪鼓一般。
最最不济的是我,我只在河边最浅的地方凫水,或者干脆蹲在岸上看他们扑腾,我从小就很安静,也很瘦,显得眼睛很大。
我有个堂哥,比我大六岁,顽皮捣蛋,水性好,憋气潜泳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次,我在岸边呆呆蹲坐,看到堂哥穿着一条短裤衩,在河埠头最近水的石板上活动手脚,我知道他又想扎猛子下水了。
我踮起脚,悄悄地溜到堂哥的背后,然后用尽全身之力,“嘿”的一声,双手猛然推向堂哥的后腰后背。我阴险地暗算了我的堂哥。
暗算成功,堂哥大叫一声,应声入水。
我刚摆出一副笑脸,就发现自己完全收势不住,整个身体直挺挺掉落下去,笑脸变得极其诡异,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掉到河里我立马没了顶,咕咚喝进去一大口水,随之头浮出水面,刚想拼命吸口气,已然来不及,头又进入水里,这次是呛了水,胸部肺部都很难受,手脚乱挣扎,连救命都喊不出来。我很快失去了意识,接下去一段记忆的空白。
我再能想得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岸上了,浑身湿漉漉地,嘴里哇哇地吐出一些水,旁边有堂哥和两三个村里的娃儿,大家哄笑着,我狼狈不堪,但幸好命还在。
这个故事正应了:害人之心不可有。 这次河水的味道一辈子忘不掉,它也给我上了极其生动的善良之课。
2
小河里有鱼,主要是鲫鱼和青鱼。
村里人抓鱼的方式很有意思。小河流到村外不远处有座石头桥,桥下有铁闸,待到要抓鱼的日子把闸关闭,然后就用两个水泵把小河里的水抽到闸外去。这样的抽水要持续一天,待到里边的水快干了,男人们就下水,排成一排,用手在泥里面摸,就能抓到大大小小的鱼。
村里的男人们筛过两三遍之后,大鱼基本抓干净了。男人们兴高采烈地把鱼抬到村委会里去过秤,每户人家分到两三条鱼后,其他的一律上缴。
我是通常不去看过秤的,这时候孩子们好玩的才刚开始:大一点的孩子全都跟着母亲跑到河边泥地里捡“漏网之鱼”。这一波捡到的鱼直接归各家所有,所以这也是为自己家晚饭增加几条红烧鱼的最好机会,大家一边嘻嘻哈哈的同时,眼睛和手却像红外线一样细致地扫描着泥地。
这样的工作态度通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成果。时不时地孩子们会在河埠头的石板下、茭白丛边、老树根里抓到半斤重的鲫鱼和一斤重的青鱼!这时候妇女和孩子们就直起身来咯咯地欢笑,任凭手里的鱼儿甩了他们一脸的烂泥。夕阳投射在他们黑乎乎的脸上,反而照映出金黄色的光亮。
晚餐时分,家家户户都在烧鱼。母亲烧好鱼后,一定会分出一半的鱼,让我们三个孩子分头端去送给隔壁的亲戚和邻居。 而邻居们,也差不多在这一时刻遣他们的孩子来送烧好的鱼。如果从村落上方的高空看下去,一定能看到在厨房间忙碌的女人们,和穿行在各家各户之间的孩子们。
在几乎家家户户都缺食物的日子里,村民们还不忘了互相赠送那一点辛辛苦苦得来的鱼。时至今日,它仿佛依然在告诉我:朴素的分享是莫大的快乐!
3
小河在我记忆里最深的,是我和大姐打的一个赌。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比我长六岁,天性热情大方,会吃苦,手也巧,但就是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当我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那时父亲是还没正式转正的代课教师,收入比一般的农民都要低很多,家里面的经济条件时常捉襟见肘。
大姐初二的时候,决定辍学,进入村里的五金工厂挣钱。五金厂主要加工非常小的铜螺丝和小零件,经常有细碎的铜沫子溅到眼睛里去。有时候一下子还清理不出来,直到下班后回到家,让母亲帮忙在电灯和手电筒下把铜沫子清理干净。
后来大姐还做过服装厂,她吃过很多苦。让她高兴的是我的学习成绩进步得很快,从小学两年级开始就经常是班里头名。
不知道是怎么谈起的,也许是大姐用来激励我学习的激将法。在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某一天,大姐突然带着一种挑衅的口吻,对我说:“你敢和我打个赌吗?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从村里的河边爬下去。”
那时候我连大学是什么都不知道,村里面也从来没有过大学生。但是既然大姐和我打赌,我马上干干脆脆地回答:“要是我没能考上大学,那我就从村里的河边爬下去!”
这个赌在我参加中考的时候起了决定性作用。当时,班里大部分成绩优秀的同学都填报了中专,因为中专意味着拥有了城镇户口。我在拿到填报志愿的时候,想也没想,就填了高中。为此父亲还找我谈过一次,意思是读高中意味着还有三年不确定,问我是否有信心考上大学。说实话,我压根儿没想那么多,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那个我和大姐打过的赌: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否则我就要爬到河里去了。
后来我如愿地考取了上海交大,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再后来遇到大姐的时候,我就拿这个赌来调侃她。她还是那个开朗的性格,笑嘻嘻地看着我,看得我最后无话可说:我岂止是不能为难她,我是要深深地感谢她,感谢她为家里作出的牺牲和奉献,感谢她对我所有的关爱和支持!
我准备把这个打赌的故事告诉我的孩子,他已经三年级了,也许能从故事里读到什么。对我而言,这个赌永远铭记心中,它在鲜明地告诉我:“于亲人之奉献,必回报以承诺。”
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家搬离了这个村,而我也很少再有机会看到那条小河了。听说有一次水葫芦泛滥,水质变得非常恶劣,下河游泳早已等于自杀,连河里的鱼虾都荡然无存了。
终于有一年我去老家看了一下那条小河,河岸因为两边垃圾堆放变得更加狭窄了,目视最窄之处大约三米,我即使不用“铁掌水上漂”的功夫也能够安全地跨过去。
而且我现在已经会游泳了。
可是我已不想去接近它了,它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小河。
故乡,那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