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32岁这一年,突然被告知我可能要全身瘫痪。
这是因为我长期伏案写剧本,颈椎、脊椎、腰椎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手术是不得不做了。但医生说,因为我脊椎扭得太严重了,做手术风险很大,不成功很可能就瘫痪了。
绝对是唬人的。我从小就是医院的常客,不管是一甲、二甲、三甲,公立还是私立,乡村还是城市,我登过的医院大门没有一百家也有九十家了,医生们总耍什么把戏我还不知道吗?何况这还是家私人医院,不就是想多挣我一些钱吗?
可这个医生是我亲同学,虽然当年我们只在阶梯教室里共同上过一个月的马克思主义课,但好歹我们还做了四年校友呢,他不至于要坑我的钱吧?
我把这段话发到大学宿舍群里之后,另外五个人一致回复说:至于。毕竟当初你害人家丢了女朋友。
我心里一惊,就这点事儿胡一舟还能记仇到现在?这可都过去十年了呢!
但是她们说,飞人女朋友这事儿怎么也得记一辈子吧?
那既然是这样,胡一舟就是故意夸大我的病情了呗。那我就不会瘫痪了对不对?
“那可说不好,毕竟人家是权威。”她们几个都这样说。
她们说的没错,胡一舟确实是骨科的权威,要不然七八年没见面,我也不会以老校友的身份厚着脸皮来找他呀。
胡一舟干整脊这一行可以说是世袭了,从他爷爷那辈起,他们胡家整脊的名声就打出去了,据说他爷爷能把驼背老头儿给整成一个精神小伙子!夸张是夸张了点,但是胡老爷子的推拿手艺确实不错。这是我听医院看大门的老爷爷说的,他当年亲自体验过。
胡家的医院正经名字叫“胡氏门诊”。说是门诊,面积却和街边的一间连锁酒店面积差不多大,有四层楼那么高,每一层有多少房间我就没怎么数过了。反正看起来就很有钱钱。
我把胡氏门诊的照片发到群里之后,那五个女的就炸了锅!
“当年怎么没看出来胡一舟家这么有钱!”这话是陈冬秋说的,她是我们几个里年龄最小的人。
“就是。要是谁当年能把他搞到手,现在得少奋斗多少年啊。”这是韩笑,一个傻大妞,笑点极低。
“呵呵。现在也不晚,据说他未婚。”我插嘴道。
“谈什么钱啊?俗死了!关键是看脸。脸不行怎么和他呆一辈子?”这是李梅兰,重度花痴患者。
“可我记得人胡一舟长得也不丑啊。对有钱男人要求就别这么高了好么?”这是江百歌,一个很容易对生活感到知足的女的。
“你们瞎讨论什么劲,你们还有机会吗?”这句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出自刘娅的口中,她,就是当年我们6104的室花,也是我们汉语言文学1班的班花。
当然,我们几个也不弱,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虽然当年选校花班花没我们的份,但我们几个私以为6104的女人都是鲜花,哦不对,那时候我们还称自己为女生。只要我们6104的几个女生一起走在路上,那回头率可是百分之百,当然这是有刘娅在的情况下,她不在的话,概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吧。
经刘娅这么一提醒,她们这帮已婚妇女都一个个收了声。但还没到一秒,她们就又聒噪起来:“让章鱼上啊,他们俩不正合适吗?”
章鱼就是我,这么多年了,她们一直很热衷为我介绍对象。但我得郑重讲一下,我的名字其实叫张语,本来好好的一个名儿,硬是被她们叫出了海鲜的味道。每次她们这么一喊,我就像闻到了章鱼的腥气一样,胃里开始往上酸。
“都给我打住啊。你们调侃一个快瘫的人良心不会痛吗?现在是关心男人的时候吗?”我发了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
“不,我们不是关心男人。我们是关心你的男人。小语,你说你万一要瘫了,那岂不是以后都睡不到男人了?”
你妹。韩笑是个缺心眼这事儿,我真是没说错,她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还没瘫呢你就咒我!”我趴在床上,下巴仰成75°看着手机——因为我的医生,也就是胡一舟威胁我说,我要再低着头做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头一晕再也抬不起来了。
群里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儿之后,大家就都散了。快到傍晚了,她们几个到时间去接孩子、做饭、照顾老公了。
我拿起床头柜上果盘里的一个苹果啃了一会儿,又瞄了两眼手机,确定没有人再搭理我了,就把苹果核往垃圾桶一扔,开始哇哇哭起来。
那可是瘫痪啊!万一我以后真的不能走了可怎么办?那我就再也不能跑步不能练瑜伽了,更不可能键指如飞地敲击键盘了,那我不是又挣不了钱也不能花钱了么?我已经预想到我会变成一个终日坐在轮椅上的臃肿的中年女人,而不再是现在这样看起来风情万种的中年女人。
我抽搭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个更令我悲伤的事。那就是我自己以后再也出不了这座城了!
这几年我写了几部虐恋爱情电视,赚了观众不少眼泪,也挣了一些钱。因为不用养孩子,不用补贴老公,这些钱我全都花在路上了,毕竟我一个人在家呆得太久会寂寞啊空虚啊厌世啊,只有在外边和祖国的大好河山在一起时,我才会精神抖擞的。可怎么办,以后我就要一个人宅死在家了。
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我抬头望了望窗外,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空马上要黑了。因为我总在黑夜创作,所以天一黑我的情绪就特别饱满。
于是我站在落地窗前拍了一张这城市的落暮照,打开相册裁了边,然后发到了朋友圈:我爱这醉人的晚风,也爱这迷人的黑夜。可惜以后再看心境就不同了。生活啊,你为什么这么早对我判了死刑?
发完了之后我就蹲在窗前一边抽搭一边不停地刷新信息。
最先评论的是韩笑,这会儿她应该坐在舞蹈教室外等着女儿下课。她女儿今年6岁,学芭蕾舞已经两年了。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我们笑笑啊,总是捡她想到的话说,完全不考虑事件发生的背景以及当事人想表达的情感这回事,所以她的写作课总不及格,毕业之后也找了个跟专业完全不搭边的工作——舞蹈老师。她从小就练舞蹈,身段极好,脸嘛,年轻的时候在我们6个中排得上第二,所以哪个舞蹈室都乐意要她。在舞蹈室干了两年后她就遇到了来接侄女儿下课的王子川。两人一见钟情,速定终身,才认识半年就带球结婚了。如今她全职在家带孩子,作息时间是完全跟着孩子走的,除了接送孩子,平常她闲得要死。
没一会儿刘娅也回复我:“放心吧,没事的。又不是要死了!”
我盯着手机呜呜咽咽地骂她:“瘫痪了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个毒妇!”
刘娅这女的仗着自己漂亮,从小被人惯着,所以从来没对人说过软话,即使是安慰人语气也硬梆梆的。我们几个一致认为就是因为这样,她和秦子峰才过不下去的。前一段儿他们吵得天翻地覆,秦子峰一气之下主动向公司请求去外地出差了,走了三个月了还没回家。因为他们没孩子,所以我猜刘娅这会儿在家也空虚得很。
刘娅和韩笑,一个毒妇,一个憨货,是我在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时至今日我也搞不懂当年我为什么和她俩混在了一起。因为我和她们的名字都是两个字?我们的床铺都在左边?还是因为我跟她俩一样都长得好看?
我顾不上继续思考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难题,因为我看到了胡一舟的评论:恭喜你马上就要荣登我手下颈椎最畸形的患者了,只要你保持现在低着头的姿势不要停哦。加油。
我刷一下就把手机远远地扔到了沙发上。我刚才光顾着哭了,忘了遵医嘱,看手机的时候又低着头了。可胡一舟怎么知道?
我冷静了一下,又爬到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一遍胡一舟的话,“神经病!”我大声骂道,“我跟你又不熟,干嘛说话这么毒还加个微笑脸嘲笑我!”
我把手机仍在一边,不禁蜷缩起了身体。胡一舟把我的手术定在两星期后,但是一想到这件事我心里就感到无尽的慌张。我还没有准备好。毕竟,我今后的命运就靠这场手术决定了。
我一抬头瞥到了写字台上方贴的地图,那上面标注着好多处红色的五角星,代表着我曾去过的地方。可有一个地方,哪怕是工作需要我也从来都是绕开的。那是我前男友的故乡,南京。
我和他分开之后,固执地来了北京。因为要和他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永远不要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