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湖水也黑了。湖水本是阳光染的色,没了阳光它便没了色彩。色彩也是有声音的吧,当湖水被黑暗所吞噬,不单单湖水安静了下来,连同四周的山石草木都一并安静了。
突然的黑暗,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突然的安静,会让人联想到默哀。自然界在阳光完全消逝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惊恐,捂住嘴巴,暂时不敢出声。
没有风,湖水却仍然卷着,本身并没有发力,只有白天的跑动留下的惯性的痕迹。虽然卷着,却无声,一片怪异的沉寂。手机的备忘录在这怪异的沉寂中突然出来一个提醒,吓了我一跳。
我因手机的提醒醒来,隐隐听到了湖水的叹息声。月亮探出头来,一脸的惨白,在湖水里晃荡了几圈,就把自己揉碎了。起风了。湖水先听到了消息,忙不迭地互相转告———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
对于消息,我没有兴趣。我坐在湖边,差点就要睡着了。天凉了,鱼也安静了,我来了这么久,也不见它们理睬。如果我真的坐在湖边睡着了,会不会成为它们的笑闻?浮漂慢慢上抬,在我此时的眼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信息,合掌的手腾出一只来,漫不经心地把鱼竿提了一提。
这么可有可无地一提,却刺中了一条宽嘴鱼。鱼被提到水面,奋力地挣扎,在宽嘴鱼里,它的块头是多么巨大啊。我拿起了抄网———对于宽嘴鱼,这么做是破例的。
鱼的身体很温暖。
鱼的身体很温暖,这种感觉很好。拿在手里,我再抚摸了一下它的身体,享受着它传递给我的让我喜悦的生命的信息。多么漂亮的宽嘴鱼啊!巨大的头颅,颀长的身材,完美无瑕的白银般的鳞甲———人们习惯了用熟知的事物去形容要描绘的事物,往往并不能描绘出事物本来真实的面目。就拿宽嘴鱼来说,白银哪有它这样闪亮乃至于璀璨的光泽?———不单在鱼类,就是在动物里,你也是高贵的。你的高贵,让我想到了我的卑贱;你的高贵,让我想到了人的卑贱。高贵与卑贱,生与死,你是否知道,高贵的注定要死在卑贱者的手里。今天晚上,我独自来到这里,如果撇开生死贵贱善恶等等不谈,我很感激,感激你赴一个卑贱者的孤独之约。
我知道你是孤独的,更是特殊的,所以会赴同样孤独同样特殊的生命的约。我相信情况就是这样。你的出现只是一种偶然,和别的鱼想法和行为无关。所以我还是那样坐着,双手仍然合掌放在双腿间,没有别的想法。
什么时候开始虫鸣?真吵。四周吵,空中也吵。湖面上空也会有虫吗?偏偏这只声量最大,距离我最近,分明就在我正前方湖面的空中。好吧,你吵你的,我只能忍受。好吧,你吵你的,我接受。我把你的噪音当做乐音,你也不就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节律吗?你的简单的音乐我很快就熟悉,右手的中指在左掌的掌心和着你的节律为你的鸣唱打起了拍子。
风突然加大了力量,湖面变成了海面。风钻进我的身躯,与我心里的寒意合为一体。虫鸣声更响了,凄凄切切的唱着。唱吧,唱吧,快乐也好,悲伤也罢,有情绪就应该表达。我也很想一唱或者一喊,只恨我一贯缺乏你们的勇气,所以,只好一如既往的沉寂了。
湖面沸腾成什么样子了?这么大的风,该不会是要下雨吧?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转而又想,下雨又怎样?大不了淋湿,淋湿又怎样?就当往最糟糕的结果去想。心里的恐惧只在于未知,或在于未至,若已知已至,恐惧大概也就没有了。
果然下雨了。我坐在这一块突出于湖面的岩石上,雨只在身后一带。雨滴碰撞树叶和竹叶,发出脆响。岩石没有感觉,我也没有。雨是树的,也是竹子的,雨滴只在它们那里有声。
风是斜的,雨也是斜的。湖水滚滚,向西奔跑。细听,四周依然虫鸣,只是声音压得很低。
雨什么时候停的?我竟然不知道。一看天空,仍然一个白亮的圆月。风早住了,湖水也静了。西边的山谷断断续续跑下几团云雾,迅速连接在了一起,像一条白色的龙。龙向我对面扁平的小山压去,变成了一条尾巴有三个分叉的大白鲨。大白鲨在小山上略作盘桓,便向我这边扑来。我在雾中,视野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晰。再看西边的山谷,跑下来的白雾越来越多,白雾围在山腰,月夜的湖水,竟映出那山和雾清晰的身影。
雨后的清新,引得大鱼不时跃出水面,像是有人在游泳。这样明亮的月夜,湖里的小鱼也迷糊了,以为已经是白天,在我钓浮的时候,一个劲地抢食。心生归意,而路途遥远。
大雁在空中“爱爱爱”接连几声惊叹,引来远处猫头鹰“咕———咕”的哀啼。已经平静下来的湖水听到了它们叫唤的声音,又开始了不安地卷动。它们叫它们的,与你何干?安安静静的岂不好?何不听我一劝?湖水堆起了无数个山,又毁了重来。你这样剧烈的情怀,是要诉说什么?还是要摧毁什么呢?你可记得,那年农历正月十五的那天清晨,我带着女儿来到这里,那时,你多么静谧。你像一面镜子,又像一块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的圆圆的蓝宝石,那么美丽,那么安静,那么安静,那么美丽。
回想起你的那番美丽,我觉得已经很遥远。美丽的你,还有我天真烂漫的女儿。
美丽的总是很遥远吧?
湖水分头扎进岸边的罅隙,又作一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