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总院病房里的文学
消毒水的气味在病房里静静流淌,窗外的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轻轻诉说着什么。那时的我,不过是个15岁的小战士,中学二年级就参了军,文化底子薄得很,连队派我到张副连长身边陪护时,满心都是茫然与无措。
张副连长躺在病床上,半瘫的身躯却丝毫没有折损他眼中的光芒。这位来自《解放军报》的编辑,原是下连代职锻炼,在我们空军高炮第五师某连担任副连长。六十年代,军委一声令下,我们这支野战部队毅然奔赴越南战场,投身援越抗美战斗。在那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美军战机的轰鸣日夜不休,张副连长正是在一次惨烈的空袭中,被敌军子母弹无情炸伤脊椎,从此落下下肢半瘫的伤痛。
可谁能想到,眼前这位坚毅的军人,竟是六十年代复旦大学赫赫有名的“复旦七七才子”。他戴着金丝眼镜,苍白的面容下藏着满腹经纶,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风骨与军人豪情。“你该继续学习。”他看着我,目光坚定又温柔,“从文科入手,或许更适合你。”
谁能想到,在“文革”那个特殊的时期,《红楼梦》被当作“大毒草”批判,可张副连长却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当作我的教材。当我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他“这不是毒草吗”时,他爽朗的笑声在病房里回荡:“这是我们国家古典文学的瑰宝啊!你看这满纸荒唐言,写尽了人间悲欢离合,字字珠玑,句句精妙。”
从此,每个清晨与黄昏,病房里都响起他娓娓道来的声音。他从曹雪芹的身世讲起,把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化作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剖析《红楼梦》精巧的结构,就像展开一幅绚丽的画卷,每一处细节都暗藏玄机;讲述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时,声音里满是悲悯与叹息。他会结合自己在复旦求学时的文学见解,分析书中的写作技巧,让我明白,原来文字可以有这般千钧之力,能勾勒出人间百态,能承载起浩瀚情感。我托着腮,听得入迷,一颗心仿佛跟着书中人在大观园里游走,为他们的欢笑而喜,为他们的眼泪而悲。文学的种子,就在这一刻,深深埋进了我的心里。
除了文学,张副连长的世界仿佛永远装着星辰大海。即便身体不便,他依然时刻关注着国内外大事,那些见解与分析,高屋建瓴,每每都让我大开眼界。他用收音机收听时事新闻,在病床上查阅资料,还常常与我分享他对局势的看法。他乐观坚强的模样,成了我心中的榜样,让我懂得,困境之中亦能绽放光芒。
张副连长的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同为复旦才子才女,二人情深意笃。她来时,病房里便满是温柔的气息。他们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言语间的默契与深情,令人动容。年少无知的我,只觉得他们的对话有趣,常常坐在一旁,听得忘记了时间,浑然不知该给他们留出私密空间。直到后来,护士提醒我,每当副连长女朋友来,我便可以出去逛逛。这对我来说,既是意外之喜,又隐隐有些愧疚——为自己的不懂事,也为打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有一回,我悄悄返回病房取落下的东西,正听见张副连长劝女友离开:“别在我这耽误了,去找真正的幸福吧。”话音未落,便是长久的沉默,紧接着,是压抑的啜泣声。我站在门口,心揪成一团,悄悄退了出去,眼眶也跟着湿润了。他们的爱情,在命运的风雨里,愈发显得坚韧而珍贵。
在那间病房里度过的半年,于我而言,是一场深刻的蜕变。我的思想仿佛经历了一场重塑,语文写作有了质的飞跃,对文学的热爱更是如熊熊烈火,一经点燃,便再难熄灭。这段特殊的时光,那些温暖的教诲,还有纯粹的情谊,都化作了我生命中的底色,深深影响着我的一生。多年后,每当我翻开《红楼梦》,那些病房里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张副连长戴着眼镜侃侃而谈的模样,依旧鲜活如初,他不仅是我的引路人,更像一颗永远闪耀的文学星辰,照亮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