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是我们村里最后的一个老光棍,去世已经十多年了。他去世具体是多少年了,我实在是不清楚,也许现在只有他在外地的两个侄子清楚吧!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如今的村里又有几个人会记得他,对他的事情门儿清呢?
“六五”是他的小名(乳名),他的哥哥小名叫“六柱”,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嫁在了我们村后面(北面)的邻村,和我们这个六十多户的小村子连在了一起;一个姐姐嫁在了我们村西北方向四里多远的镇里第二大的村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时候应该备受父母哥姐的疼爱吧!
他是有大号(大名)的,姓就是我们村子名,名曰“同兴”,他的哥哥名曰“同宝”。他的年龄比我的父亲稍大些,但也算同辈人,姓名中间一个字都是“同”字。我的父母尊敬地称呼他“二哥”。
从我小时候起,村里人都叫(称)他“六五”,反而大名很少有人提到。只有大队里的统计信息写的是他的大名,乍一看到或提到让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是谁,很不习惯。
在生产队时期,他赶大马车,是个很不错的车把式,属于技术性工作,在村子里是有资格傲视一切的存在。
我小时候关于他模糊的记忆里,就是他侧坐在木头马车前头车辕的左侧,上身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只看前面的路,垂着的两条腿交叠着。右手里拿着一根木杆马鞭经常甩得啪啪脆响,同时嘴里还要不时地大声地喊着“驾驾”,间或还要吆喝着,尤其停车时一阵忙乱他吆喝得更是起劲,总之威风得不得了。
车辕中间套着一匹高大健壮的骡子,很能负重的样子,一般哒哒哒稳步走着,被催急了很快提速跑起来,一阵风似的拉着胶轮大木头车从眼前飞奔过去了。如果骡子脖子底下挂着一个铃铛,那就咣啷咣啷响个不停。
赶大马车时是六五最威风的时候,他很自信自己的技术,一脸严肃不容侵犯,更不容别人说三道四,像一个威严的王一样!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打光棍,没有娶上媳妇,他的哥哥姐姐都有自己的家庭。村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破洋桶”,我问老父亲这个绰号是什么意思。老父亲告诉我是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说不出个门道,说不清楚,吆五喝六扯着嗓子乱说一气,而且脾气还不好,动不动就和人家急了吵起来,所以他在村里的风评并不好。
他自己住在村子西半部分的一座石头小院落里,老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有,所以算起来至少建了八十年了。石头的院墙,三间狭窄的石头房子,低矮简陋的小门楼,窄窄的两扇黑油漆街门。我从来没有进过他家,我相信村子里也没有几个人进过他的家。
所以他的家里究竟什么样,我无从知道,只知道那是一座建了很久的老屋,是他的父母留下来的。他自己单过住了很多年,一直保持着原貌,没有再做任何改建修缮。
在六五的生活和世界里,他津津乐道和引以为傲的只有赶大马车和他养的大骡子,在我们村子里他自认为是第一,对别的车把式他提起来总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除了自己种点地,主业就是赶大车。
他豪气地花了三千多元买了一匹好骡子,赶着大马车给人拉货,收庄稼时给人拉庄稼,耕种的时候赶着他那匹引以为傲的大骡子给人耕地。秋天他还去东南山区帮人拉苹果,一去就待十多天。
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小日子过得不错,手头也宽裕。他的嫂子因为癌症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哥哥拉扯着三个儿子很辛苦。大儿子和二儿子学习非常好,后来都考上了大学,非常有出息。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两个侄子上大学的时候,六五慷慨爽快地一人给买了一件崭新的军大衣,也许他还给过他们钱,由此可见六五当时的经济条件。
本世纪初的时候,六五六十多岁了,身体渐渐不行了,他把马车和大骡子一起打包卖了两千多元,从此就什么也不干了。
他伺候那头大骡子很上心,也很累,不辞辛苦。他每天自己到野地里割青草,回来用铡刀铡成一截一截的作饲料。他还专门跑到县城的大集上买麻糁(花生榨油后剩余残渣制成的圆饼)给骡子补充营养。
他喜欢赶大车,爱好养骡子。他和村里人说话胡吹乱聊,说的最多的就是赶大车和养骡子,而且好汉直提当年勇,反复絮叨在生产队时期他的光荣事迹。
村里没几个人爱听他说,要么呵呵一笑,要么敷衍地应承他,要么根本就不搭理他,所以其实他是很寂寞的。他也不是没有朋友,就是有数的那么一两个。
他花钱很大方,在吃上很讲究。他啥也不干之后就是闲着耍了,要么在街门口坐着,要么就是去他哥哥家或三侄子家,还经常来我家串门。
他告诉我的父母去集上买鱼,他特意买“烟毛子鱼”(这是我们当地话,我根据口音用这几个字代替写出来,其实就是加吉鱼,学名鲷鱼)吃。他还经常和自己合得来能说在一起的好哥们——邻村的公(两年多前也去世了)在一起喝个小酒,下酒菜是油炸花生米和猪头肉。
有一次他来我家,正好是午饭时间,好像是六月初端午节前后,天气已经很热了。他穿着长衣长裤,很厚也不甚干净,他也不嫌热。那件的确良白上衣已经穿了很多年了,又旧又黑,即使洗也洗不出来底。他戴着一顶一年到头都戴着的褪色的深灰色带沿帽子,穿着一双刷得发白的旧黄胶鞋,整个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打扮。
枣核似的一张小脸又黑又干又瘦,下巴很尖,额头上满是深深的皱纹,脸庞上也满是皱褶,眉毛又粗又黑,眼睛不大但是黑亮有精神。
那时候他的身体其实有病了,自己一个人吃饭也是稀里糊涂,所以整个人很瘦削。一米六多的个子病弱得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腰也弯得厉害。
但是他抽烟依旧很厉害,而且他抽的是味道很冲的旱烟,使用的是一根看起来磨得光滑其实又腻又黑又脏的一尺多长的烟袋杆儿,下面还挂着一个灰黑色的脏脏的烟袋。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他对自己使用的铜烟锅和玉石烟嘴很自豪,其实个头都不大,值多少钱我实在没数。在他的近旁,你会被他的旱烟味狠狠呛到。
我的父母不嫌弃他,他就经常来耍,不分时候。恰巧碰上了午饭时间,我的母亲就问他:“二哥,你吃饭了吗?”他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很痛快地嘟囔了一声:“没有!”
那天我家捞的大米干饭,炖的鲅鱼,还有什么菜我忘记了。我的母亲马上给他盛了一碗米饭,上面舀的鲅鱼块和其他菜,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我的母亲和气地说:“二哥,你快吃吧!”
六五一点儿也没有推辞,两手接过去就闷头吧唧吧唧吃起来,风卷残云般一会儿就吃完了,看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也许他很久没有吃这么好的饭食了。
我的母亲看出他没有吃饱,又进去给他盛了一碗。他痛快地接过去,很快又吃完了。我的母亲想再给他盛一碗,他生硬地说:“不用了,我吃饱了!”我的母亲就给他盛了一碗热水喝。
看样子他吃得很满足很舒服,眉头舒展开了,喝完了一碗水后,就拿出烟袋锅子狠狠地在烟袋里挖满了烟嘴,拿出来后用指肚按压好了划了根火柴点上了,享受地抽起了烟,慢悠悠地说话。那时候赶大马车和养大骡子说的少了,炫耀多的是他的两个侄子。
他的两个侄子非常有出息,大侄子在兰州大学毕业后,研究生考的是北京的大学,后来就留在北京工作,工作好赚的多,如今已经退休了。二侄子学医,在泰安医院里,听村里知情的人说已经是副院长了,技术也是堪称专家了。就是三侄子没出息,初中毕业,住在村里,出大力挣钱。
他的两个侄子应该是感念当年上大学时他给买的一身崭新的军大衣,也许也感念他上大学给钱,所以对待他很不错。因为他到我家来耍的时候,让我父母看他身上穿的外套和毛衣,说是两个侄子给他的,嘴里说着“你看多新,穿着真暖和!”。
记不清哪一年了,他生病了,自己做不了饭。他的哥哥和三侄子照顾他,给他送饭伺候他。父亲说临去世前好几天他就在家里难受得直“唉哼”(叫唤)。
去世前一天,他坐在街门前晒太阳,连连发出痛苦的叫唤声。村里的一位妇女经过,不由得说:“遭罪了!”他去世后,哥哥和侄子们给他办了葬礼,安葬了他。
去世时他七十多岁了,走了就走了,村里人也不过在他刚去世时感叹一番,很快就忘记了。他住了一生的石头小院落从此闲置空寂了。担心房顶上的小瓦漏雨,房顶坍塌后没有了所有权,后来有一年三侄子找了人把房顶上蒙上毡子和塑料再喷水泥浆。
近年来很多农村的房屋都这样做,施工者称“边是边角是角,严丝合缝,上不漏下不倒,冬暖夏凉,从此告别房屋漏水”。不管是闲置不住人的,还是依然住人的,整得房子像个棺材房似的。
今年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回老家我偶然走到了六五住过的院落那儿,发现周围长满了茂密的树木。有的树木还很高大粗壮,把整个院落遮得严严实实,风雨不透。
十一假期后,六五的三侄子因肝癌去世,将近九十岁稀里糊涂行动不便的哥哥被大儿子和二儿子送去了养老院。嫁到我们村北面邻村里的姐姐家的儿子(六五的外甥),迅速找人把六五院落内外的树全伐光了,听村里人说卖了一千多元。
小雪节气,我和老父亲回老家上坟(十月初一寒衣节)。从村里的坟地回来后,午后我在村街上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六五的小院落前面。


太阳暖暖的,风也不大,明亮耀眼的阳光里,六五的石头小院落静静地立在蓝色的晴空下。街门上春节贴的对联红纸颜色依然很鲜艳,黑毛笔字也丝毫没有褪色,低矮简陋的趴趴着的小门楼斜坡上盖着的是廉价的石棉瓦。
街门往西靠墙堆着一堆青石石子,还有树枝、杂草、落叶、泥土、垃圾和新树桩。街门往东的墙角上端石头已经松动塌落了,下面是一大堆碎砖头、土和石头。院里灰白色的喷水泥浆房顶特别突兀,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婶婶家的大女儿告诉我,院子里的西厢屋今年下雨多有一天一下子突然全坍塌了,老父亲告诉我那是六五原来养骡子的地方。老父亲还告诉我北面的三间正屋用的都是好木料,房顶上ha(铺)的都是精致的小瓦。院子西南角有几根粗的绿叶芦苇秆高高地伸出来,让小院有了点儿生机。
这样的老房子谁会要呢!大侄子和二侄子不会要,三侄子家的儿子三十岁出头,在部队当了十多年兵了,他连他父亲位于村子中心十字大街东北角上盖了四十多年外观上依然比较气派很新的四间宽阔的红瓦房都直言不要,更何况六五的老旧房子呢!


六五的院落东面是一片空地,原来杂草丛生,有很多垃圾、残砖断瓦乱石,破败不堪。九年前大队里清理出来,简单做了绿化,种了许多株西府海棠。
住在北面的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妇在里面还种菜,葱叶又嫩又绿长势很好,辣椒叶子也是鲜绿的,依然在结着红的绿的辣椒。





空地最南边中间偏西一点儿,不知谁种了两丛菊花。一丛是鲜艳的紫红色,一丛是明媚的黄色,开得泼泼洒洒,生机盎然,明艳动人,就连叶子都是鲜嫩碧绿的。
西北面蓝色的天空里,飘有薄薄的白云,像是飘逸的白纱巾。蓝天之下,阳光里,世间的一切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静静地看似缓慢实则飞速地流逝。光阴流转,物是人非,景物变化,活着的人生活依旧在继续着。
六五去世十多年了,现在村子里也已经没有了他的亲人了,只剩下这座空荡荡的石头小院落了,却再也等不到主人的归来。
六五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是村里最后的光棍,也是最后一个赶大马车的车把式,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养骡子的人。
他只是村里一个不甚讨喜的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宏大而壮阔的历史长河里留不下他的一点儿叙事的痕迹,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如蚂蚁般辛劳一生。他有一点儿可厌更多的是可悲可怜,若干年之后,村里还有几个人会记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