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买了一台"东方"牌照相机,拍的第一个胶卷是在王浩儿河坝头。是时,一只从眉山运粮的大木船停在码头上,一群纤夫在河滩上铺开帆布做的风帆,用很粗的针线在破损处缝补。
那是一面很大的白帆,不知闯过多少险滩恶水,经过多少狂风暴雨的洗礼。我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了船夫们补帆的镜头,还为作品取了一个煽情的名字,"为了明天的航程"。那个岁月,岷江上还有靠人力、风帆行走的木船。谁知过去不久,川江上的白帆和纤夫都已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回忆,至于我们的儿女,就得依靠我们的文字和图片去寻找远去的白帆。
利用江河行船,是最古老的一项交通事业。唐代诗人李白出川,在乐山的清溪古驿换乘夜航船,"夜发清溪向三峡",何等快意江湖。坐船对于古人,相当于今天火车上的软卧,飞机上的头等仓,大书法家蔡襄在一封信中说,他在出公差的路上"遇水即假"。南宋范成大离职成都道,专门去宜宾造了一艘新船,拖到乐山停靠。说明远在宋代,即便是同属川江,成都到乐山的船,是一个档次;乐山到宜宾、重庆以下的船,又有不同的地方,上游的船吃水浅,下游的船吃水深。
船不一样,在江上的状态也不一样。
船行下水,顺流而下,没遇险滩时最为惬意。拉纤的水手们三三两两坐船头,摆着各自的龙门阵,也有水手坐在船仓挑针引线缝补衣服。如果有搭船的旅客,场面就更轻松了,明末张岱的《夜航船》,就写在这样的气氛中。轮值的伙夫,炉上早燃起炊烟,竹制的筲箕里是洗干净的蔬菜。船到中流,伙夫趁机抛下一头用绳子拴着的水桶,打上桶活水备用。
高高的桅杆上,下河风把宽大的白帆吹的鼓起来,掌舵的船老大,用身体稳定住一头往上翘的木舵把,双手熟练裹上一支叶子烟抽上。夹岸桃花盛开,李子花吐艳,春天的航道上,时不时有鲤鱼从水中跳起来。
好风好景船如梭,这是下水船的景象。如果行到险滩暗礁处,不待船老大吆喝,领江早举起他那根又粗又长的竹篙,篙头上亮愰愰的铁篙头,不断的插入河床,配合着舵手,纠正着木船的航向。遇到大滩险地,特别是过乐山城外九龙滩,更是行船一劫。那里是两江汇合处,西来的大渡河,在两江汇合之上不到两公里,集合了青衣江峨眉河的流量,元气满满,以雷霆万钧之势,气势汹汹擦着乐山古城墙,直奔凌云山千佛岩去。
北边来的岷江,则从古城乐山的另一面,如仙女下凡,柔中有刚,飘逸而至。由于大渡河的冲击力巨大,水流湍急,阻断了岷江水的流速,导致大量经岷江输送的砂石沉淀在福泉门至萧公嘴一带,河床宽阔,水浅流急,古人形容此地为九龙滩。九龙戏水,各行其事,旧时乐山人有民谣传唱,"九龙滩,九龙滩,十船走过九船翻。"可见河道之险恶。
960多年前的北宋,眉山苏老泉带着他的两个天才儿子离开故乡,坐船沿岷江过九龙滩,各自在诗中形容过大佛脚的情景,父亲苏洵"长江触山山欲摧,⋯⋯千航万舸膝前过,脚踏重浪怒涛涌。"苏东坡则说"奔腾过佛脚,"小弟苏辙"飞舟过山足,佛脚见江浒,舟人尽敛容"。
众水会乐山,三江争一崖。一江泡沫、满河浪花,波澜壮阔。
大渡河直冲下来的水,与岷江接触,生生把岷江切割成一条线,奔涌的岷江,因了河床升高,水流更加急燥,横冲直撞,卷起千堆浪花。但是在气场十足的大渡河面前,岷江只好暂时低下头,在凌云山嘴前默默回旋,形成一个套一个的大漩涡,这便是九龙滩下著名的回水沱。许多从岷江、大渡河行弛下来的木船,船老大没有绝对的把握,一般会选择进回水沱避险,待喘口气,作好准备,再冲进激流,顺着凌云山脚平安经过乐山大佛脚下。
天长日久,水冲流泄,凌云山嘴,蓖子街头,山岩冲出一个大大的凹口,成为大江冲刷、水滴石穿一景。(这一绝世风景,被后来管理大佛寺的人,用条石水泥从河中填塞,先是做了停车场,现在敞亮摆在那里。)
为了庇护行船众生,凌云山𡎚临水处,一直到乐山大佛脚下,刻满了大大小小的石佛。这一带刻着佛像的岩壁,住在蓖子街的人叫它千佛岩,而今怕是早已风化剥蚀了。即便是上山通往凌云禅寺的道上,同样刻着吉祥的句子,"回头是岸"、"南无阿弥陀佛",一语双关,既为山崖下的行船,又为人间苦海祈福。
凌云山前三江汇流,历史上吞没了多少行船。有一年的夏天,我正在萧公嘴,眼睁睁看着一只运麦草的木船,它本来想从大渡河左拐,进入岷江,信号船为了让其通过,桅杆挂了左转弯的黑箭头,不知道什么原因,木船始终拐不进岷江。掌舵的艄公拼了老命的吼叫着,前面的水手们也是拼了命的想把船头拐过来。奔腾的激流把船打横了,顺着主航道,倾刻之间船就撞翻在凌云山岩上,连个船的影子都看不见,满江飘浮着一堆堆麦草。
如果是枯水季节,凌云山𡎚上,会露出一条隐隐的窄窄的石道,这是千百年来拉船的纤夫们走的路。
船行上水,除了借助上河风撑开白帆,船行动力全部依赖纤夫们的脚步。遇到急浪险滩,所有纤夫双手双脚着地,喊着急促的号子,头上的汗水翻过突起的血脉,如水般的泄在沙滩。木船头前的领江,船尾的舵手,也用手中的竹蒿拼命的插入河床,步步紧逼,一寸又一寸前行。过了险滩,纤夫们可以稍微直起身体,双手如叩首。
古代岷江,船帆拥挤,沿江两岸尽数拉纤的船夫。纤夫们拉着长长的竹缆,遇沟跨沟,遇小河游过,遇岩翻越,只要有船驰过,没有纤夫们逾越不过的天险。
早年间乐山古城的城墙上没有房子,纤夫们拉着木船沿大渡河逆流而上,是爬在城墙上走过。船上的领江和舵手,则伸出长长的竹竿,前面有一个铁钩,抓住城墙上的树根,或者直接塞进城墙缝隙,帮助岸上的纤夫们使力。
民国后一度兵荒马乱,乐山城墙成了进城务工人员任意霸占的公地,你在城墙过道上修一间房子,我也去修一间。有的人家嫌城墙太窄,屋子不够宽,干脆在城墙上钭着打几根柱子,修成吊脚楼。从萧公嘴开始到育贤门,城墙上布满了房子。有拉船的纤夫从这段水域上行,会派出一两个手持叉子的纤夫,撑起纤缆,翻越那一片片房子。有时候不小心,没有撑到位,纤缆会刮掉房子的瓦片。遇到这事,自会有一个纤夫麻利的爬上房顶,把紊乱的瓦片捡顺。城墙上长出来的黄桷树,一旦树长高了,也有纤夫把高枝砍掉,留下满城墙的盘根错节,成为古城墙的一道风景。
小时候的我,住在瓦厂坝的东岳庙小学,坐船回乐山城是常事,一度好奇逆流而上的木船是怎样走过悬崖绝壁。比如从乌尤坝到麻浩渔村,中间就是写着"中流砥柱"的一座乌尤山;然后是麻浩渔村到篦子街头,凌云山整座直立的石山,中间坐着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原来古人很聪明,他们在悬崖峭壁的两头,分别打上桩,系上很粗的竹缆,有船上行,便有纤夫从临水处拉起竹缆,从船头开始,仍然象拉纤那样,一步步走向船尾,然后赶紧松扣,又跑上船头系上竹缆,一个个纤夫就这样有条不紊拉着竹缆走过所有的悬崖。
后来竹缆被钢绳取代,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钢绳又被电动绞盘替代,有木船上行,把一根粗绳套在绞盘上,随着绞盘机旋转,用不了多长时间,船便越过乌尤、凌云二山。
再后来,上行的木船把绳子系在汽划子上,由柴油发动机驱动的大马力拖船,直接把一只只木船从下游拖上来。行走了两千多年的川江纤夫,吼叫了两千多年的川江号子逐渐顺水飘逝。
在时光的长河中,这些纤夫们走出来的路,正在渐行渐远。但总有些遗迹,如干枯河床边上,由竹篙硬撑出来的孔洞,悬崖边上的小径,让我们赞叹,让我们心悸,感动旧时船夫们毅志坚忍,百折不挠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