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年味·打糍粑
清晨,才走进北门,一抬眼,就看到学校的大草坪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银霜。这是今冬少有的寒霜。没有风,脸上却寒意逼人。但是,有霜准会出太阳。长达20多天的冻雨季节终究结束,而人的心情,也跟着天气一起晴朗起来。
客居湘江之畔,翘望荆楚大地的老家。在这寒冬腊月,在这年关将近的日子,我的那些乡党、族亲,那些叔叔、伯伯、嬷嬷、婶婶们,他们会忙些什么呢?
一进腊月,就可以腌鱼腌肉,就可以开炸锅,炸鱼块炸肉丸子炸翻舍,也可以磨豆腐、打糍粑了吧。
长江外滩,围垦农场,那里有我的老家。老家在武汉西郊,也算物资丰富的鱼米之乡。80年代中期,联产承包,分田到户。而我们家家大口阔,居然分到数十亩的水田。 每到夏季,父亲总要规划一小块平整肥沃的洼地来,单独播种、单独插秧、单独收割、单独脱粒,直至辗米机里喷出玉脂一般的糯米,他便小心地装进布袋里,认真收藏起来。
这时候,忙碌了大半年的父亲才稍稍放心。也只有这时候,我们才明白,这单独播种的叫糯谷,这单独存放的叫糯米。这长长细细的糯米比常规稻米要白,颗粒要长,米饭咬在牙缝里更有黏性。一句话,在农人的眼中,这糯米比普通稻米要金贵得多。大概需用两袋稻米,才能换来小半袋糯米。这样的双倍买卖,种糯谷的人家,还不一定愿干。因为,糯谷比普通稻谷难侍候,而且产量极低。
糯米的用途很多,张家大婶用它酿米酒,那是一个香,客串了整排街坊。李家婆婆用它磨汤圆,可以让你黏得掉牙。而父亲呢,每年总要攒下30斤上等糯米,一动不动,专用它打糍粑。
将糯米浸泡一个晚上,淘洗、滤干,装进大甑里,搬进大灶的铁锅上。
大铁锅装了三分之一深的水。甑是木制的,比大木桶还要粗好多。甑的最上层,用干净的蚊帐布敷上,顶上盖上圆圆的木锅盖。甑的周围,再塞上纱布,严丝密缝,防止漏气。一切准备停当,母亲拎来两大捆硬实劈柴,开始在灶膛内架大火烧。这么多的米、这么粗的甑、这么大的锅,非用猛火不可。
火烧起来了,火舌舔着大铁锅的黑肚子。大铁锅疼痛难忍,肚子里发出咕咕嘟嘟的声音。锅里的水泡欢快地跳跃着,甑顶热气腾腾,厨房里烟雾迷漫,从厨房到堂屋,整个家里氤氲在一种淡淡的饭香里。
母亲每隔一会儿,就往灶里添一根木柴,让炭火烧得更旺些。她不时站起身,到甑边听听动静。
“嗯!快上气了,快上气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嘴角挂起心满意足的笑容。
她不时掀开锅盖,揭开薄纱,拿筷子往里戳戳,试试甑里的糯米蒸烂了没。水蒸气越积越多,饭香渐渐从甑周围的缝隙间沁出来。快了、快了,糯米饭就快蒸熟了。
父亲早已装了香烟,去吆喝湾里的族侄到我家帮忙。一支烟的工夫,只见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丁,一前一后抬来一方沉沉的石臼来。这石臼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外方内圆,底小口阔,呈梯形斗状。它像一只呆头呆脑的怪兽,蹲在堂屋的正中央。
锅盖揭开,母亲先给来帮忙的这些族侄装上一小碗试味。糯米饭是杠杠的,吃了它才有劲打糍粑。最先吃完的,是膀大腰圆的堂哥。他手里抓两块湿抹布,猫到灶旁,将木甑拦腰抱起,一边大声喊:“闪开、闪开”,众人赶紧扶住木甑,将糯米饭倒进石臼里(通常要分两次打)。
我和二哥一左一右,拿木拐子在石臼里捣来捣去。木拐子长约一米二三,上细下粗,稍稍发弯。因为长期在手掌上摩擦,因为长期在米饭里捣乱,所以木拐子通体光滑无比。那年,我12岁,二哥大我两岁。我们占的是头班。我们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身子倾斜,将整个重心压在右腿上,将整个重心倾斜在石臼里。石臼方圆半米左右,我们俩像两只急眼的斗鸡,围着石臼团团转。两根木拐子一按一扯,一起一落,像两个抱摔的孩子扭打在一起。
之所以让我们兄弟俩先上,是因为彼时的石臼里,还是软塌塌、热烘烘的米饭,糯米的粘性还没有发挥出来。两根木拐子即使乱捣一气,也无关要紧。
饶是如此,五六分钟之后,我们兄弟俩的气也喘不匀了,腿脚也酸了,渐渐的拐子也抓捏不住了。
两位彪形大汉应声而出,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接过拐子,一先一后,使劲地擂起来。才两三分钟工夫,那石臼里迅速发生变化。糯米饭在先前我们兄弟手里还是颗粒状,现在却变成糊糊状了,黏成一大砣。两根木拐的根部已牢牢地粘住,左边的稀毛哥扯出自己的拐子,压在右边的铁柱哥的拐子上。自己的木拐子却被“焊”住,一个人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等待铁柱哥解救。就这样交错而上,砥砺前行。就这样蒸蒸日上,愈来愈热⋯⋯
石臼因为拐子的每一次扯动,开始东倒西歪。父亲一直半蹲着,两只手牢牢扶住石臼方形的角。喘气声越来越粗,扯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第三班的两个小伙子,早已脱得只剩单衣,光着膀子顶上。两三个来回之后,父亲从臼里揪出一小砣来,放在口里尝一尝,点头道:“嗯,可以啦!” 于是,两根拐子直插臼底,同时大喊一声“起”。糍粑饼就被撬了起来,又“噗”的一声,落到臼底去——糍粑饼完整地翻了一个身。
第四组合再上,狠狠地擂一通以后,那糍粑基本已成型,越来越有糍性。当然,打糍粑的人也越来越吃力。这奋力擂糍粑的场景,许多年后回想起,仿佛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再现⋯⋯
母亲早已准备一个大箥箕,在箥箕里撒了滑滑的淀粉。这时,又一声“起”,糍粑饼便落在撒了淀粉的箥箕里。父亲拿热毛巾将拐子上的糍粑挄下来,将拐子丢进水缸里泡着。
这些累趴了堂哥们抽烟、喝茶,坐在椅子上歇息,一边看父亲侍弄糍粑。父亲先是揪出一大砣,放在一个铁磁盆里。母亲、姐姐围过来,将早已团好的绿豆饼做馅,压出巴掌大的绿豆糍粑来。
父亲的手几摸几揉,大箥箕里就摆出整齐划一,如石板一样的长方形整版糍粑来,只不过这方形糍粑块四角是浑圆的。像一只肥嘟嘟的猪仔,服服贴贴地伏在竹匾里。
“叔,您郞家的糍粑,怎么这样白漂,这样磁实?”
“是啊,是啊,我们帮忙打了好几家,您朗家的糍粑品相是最好的……”堂哥们啧啧称赞。
“哈哈,抽烟、抽烟。可能主要是稻种选得好”父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边敬烟,一边留他们在家吃中饭。
“不了,叔,婶子。二狗子家的估计也蒸得差不多了,我们还要赶下家呢。”
一伙人用粗粗的麻绳缚了石臼,一前一后地抬着,风风火火地去了。 下午,父亲拿了菜刀,给糍粑开条。先切成条状,再切成方方正正的片状。然后,泡到小水缸里。
新出炉的糍粑,可在灶里烧焦之后趁热吃;可在锅里油炸之后,蘸着白糖吃。 而母亲总喜欢到菜地里,现剥两根大蒜,连枝带叶,丢进热锅,再切几片精瘦的腊肉一起爆炒。然后,放上半锅水,待水烧开后,再将糍粑片放进热锅里煮。 这样的水煮糍粑,伴着蒜香、伴着腊肉的香味,伴着腊月里特有的风味,沁进我童年的味蕾,沁进我少年的肠胃,温暖着十多年长期外地漂泊的梦乡⋯⋯
时光荏苒,一晃母亲辞世已经五年了。而此生此世,我再也吃不到这人间美味--母亲亲手煮的香喷喷的糍粑了……
2019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