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蹲在公路边,紧闭双眼,苍白的双唇张着,不住地吐出酸水。两天没怎么进食,已经没什么能被吐出来了。晕车和高原反应的作用下,萧萧失去意识,在裹挟着黄沙石子的大风里,蹲了半个小时。
车上坐着一男一女,音响里放着音乐。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萧萧忽觉胃痛,那种胃被像拧衣服一样拧起来的痛。死死抱住膝盖,头深埋进大衣,嘴角未擦干的呕吐物抹在衣领上,顾不上了,萧萧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在这无人区。
突然有个东西碰了碰萧萧的肩膀,她无力抬头睁眼。又碰了碰,她以为同行的友人下车照顾她,强撑着抬头,只见眼前一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旁边一辆黑色单车,车后座两个巨大的布包分挂两侧。此人手拿半瓶矿泉水,一小包纸,递到萧萧面前。萧萧想也没想接下了,狼狈不堪地漱口、擦嘴,又灌下一大口水,才勉强回过魂来。
这人便是陈渊。
瓶里还剩两口水,萧萧费力地举起来,递向陈渊,“对不起,快喝完了。”
“都喝了吧,我还有,想不想吃点东西?”
萧萧摇摇头,又无力地蜷缩起来。
“你丫还行不行了!都等你半个多小时了,能不能走啊?”女人操着尖锐的嗓音下车向萧萧走来,在萧萧身后抱臂站着。
萧萧扭头,看不到女人的脸。
“我有点难受,能不能再让我缓缓。”
“还缓,真麻烦,早知道难受你就别来呀。”说着翻起白眼准备回车上。
谁知已经极虚弱的萧萧站起身向着那个身影大吼:“你以为我想来啊,要不是你俩死缠烂打要我来,我会来吗?一路上衣食住行都是老娘出的钱,现在钱包空了你他妈就开始嫌我麻烦了吗?”
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乱发肆意糊在脸上,看不清表情,水瓶被捏扁,咯吱作响。
“不想来现在就滚!看你会不会死在这,不想死就上车!有钱了不起吗?”那女人也火冒三丈,嘶吼中五官都变形。
“就了不起!我就是有钱!你们都滚!滚!”
黑色轿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风和一个不像人的人。
是个富二代吧,这么任性妄为,怪不得被人讨厌,陈渊心想。
连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萧萧才复瘫软下来,砸在地上。
她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妈妈,能不能来接我,我被他们放在公路上,我想回家……”话未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
电话还没打完,手机就自动关机了。而陈渊,他的手机两天前关机后就再没打开过。
这地方属于格尔木,但方圆几百公里都是无人戈壁,萧萧只能在这里等,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可在这茫茫戈壁,等的意义和在星巴克坐一夜是截然不同的。十月深秋,无人区的戈壁滩上,有狼,有狂风,温度在夜间骤降至零下。于萧萧而言,挺过去了可能生,挺不过去就得死。
怎么办呢?萧萧被无助掩埋了。
她活了二十三年,求生欲望第一次出现,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活下去。她求陈渊,留下来,陪着她。
陈渊拒绝了,他已经提供过力所能及的帮助,其他的,都不是他能做的。
“求求你,如果你不留下,我就只能一个人在这里,你知道这里多危险,你知道的。你肯定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如果我死了怎么办?留下吧。”
陈渊犹豫了,他的给养不多,手机关机已经两天,应该尽快赶往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否则他的处境也会很危险。但是他又的确不忍心留萧萧一个人等在这里。
陈渊摇摆不定。
萧萧跪在他面前,“求求你留下,如果我活下来,一定想尽办法报答你,求求你。”陈渊更加不知所措。
最终他选择留下,不为那虚无缥缈的报答,只为不想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被迫独自在生死间游走。况且,只要自己加油骑,应该可以很快到达有人的地方。
这是漫长的等待过程,时间如茫茫戈壁一样望不到尽头。
陈渊在路边扎起帐篷,萧萧裹着睡袋坐在帐篷口,安安静静看着陈渊用瓦斯炉和不锈钢小锅煮挂面。
水要省着用,面放得有点多,高原上沸水温度低。费九牛二虎之力煮出来的面,筷子根本夹不起,只能把嘴搭上去吸,浓稠如一锅粥。没有其他配料,只撒了一点盐,陈渊给自己盛了一小杯,剩下的全给萧萧。
二人并坐,面前的瓦斯炉还着着,炉火如豆。火光下,两张脸庞不真切地清晰着。
“明天,你妈妈会来吧?”
“应该会的。”
“应该?”
“我之前跟她说过我们沿着哪条路在走,告诉她我已经过了格尔木,她今天坐飞机到格尔木,再开车过来,会找到我的。”
“如果没来,明天我就得走了。”
“好……”
只剩下吸面条的声音,随风远远传去。
“那个,谢谢你留下来,不然,我可能等不到明天。”
“我也只是路过,不是为了帮你。”
又沉默许久。
“你是骑车去拉萨吗?”
“嗯,从成都到拉萨。”
“怎么会想一个人骑车去拉萨?”萧萧吃了东西,精神渐渐好起来。
“为我的十八岁生日,也为……一个女孩。”陈渊轻声说,那语气不像是回答萧萧,更像是跟自己说。
“是你喜欢的人?”
“是我女朋友。”少年在炉火闪烁里,带一个陌生女子走向自己的过去,也去看看那自己回避了很久的事实。
陈渊的18岁生日在五天以后,他原本计划好了,生日那天刚好到拉萨,现在看来,到不了了。
其实陈渊没有拉萨情结,对骑行进藏也一度抱一种鄙夷的态度,那在他眼中像许多人说要去丽江一样烂俗。
而他态度的转变是在高三那年的元旦联欢晚会。
“高考结束后,我要和喜欢的人骑车去西藏,在布达拉宫广场上,沐浴着阳光,拥抱在一起。”
两行清秀小字,写着琪琪的新年愿望,被挂在愿望树上。
陈渊不记得自己最初的新年愿望是怎么写的,在偷看到琪琪的愿望后,他把自己的纸条撕了,重新写了一张挂上去。
“十八岁,骑行去拉萨,和最爱的姑娘。”
两张纸条挨得近,随着窗子里吹进的风,一同轻舞,一如两颗各怀心事的年轻的心。岁月从此再添两个秘密。
“可是她为什么没来?她不知道你喜欢她吗?”萧萧听得入了迷。
陈渊并未正面回答,只一笑,熄灭了瓦斯炉。
高原的星空啊,清澈,璀璨,广阔,静谧,辽远。这让陈渊想起一个姑娘的双眼。
三月,陈渊向琪琪告白,他在情书中写道:远方的拉萨拥有你,你拥有我。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去过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姑娘读过信,红了脸庞,乱了心跳。
晚自习时,琪琪装作不经意路过陈渊的座位,塞给他一张纸条。
“拉萨的阳光和星空都很美,想和你一起看。”
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靠近,拥在一起。
萧萧打了个喷嚏,把睡袋裹紧了些。看到陈渊只穿了一件冲锋衣。她说:“我们进帐篷里吧,一会儿会更冷的。”
二人钻进帐篷,面对面蜷缩起来,外面的风呼啸着,发出奇怪的瘆人的声音。而帐篷里的故事还在继续。
高考很快结束了,炎炎夏日把青春的气息推至高潮。陈渊和琪琪像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相爱着,获得着最庸俗最深刻的快乐,彼时全世界都不足以与二人为敌。
“或许命运善妒,见不得我们幸福吧。”陈渊冷得吸了吸鼻子。
高考结束后一个半月,骑行前往拉萨的计划已经成型,一切都在筹备当中。然后,琪琪突然走了。
“好热啊,我先去超市买个西瓜,回来再跟你聊哈。”
“好,快点回来哦,等你。”
“么么。”
这是陈渊和琪琪最后的QQ聊天记录,琪琪再也没回来。
一辆想掉头的逆行轿车,轧在琪琪身上,拖行几十米,血迹笔直地划出行车轨迹。
想要打垮一个人,只要毁了他的心头挚爱就足矣。
陈渊就此消沉,把自己关在房间,足不出户。电脑、手机里满是拉萨的图片。
他印出一张琪琪的等大全身照,挂在房间里,假装她没走。
“你说为什么呢,她只出去买个西瓜,有什么错?”陈渊在问,却无人回答,问题和叹息融入浓夜,有来处,没归宿。
进入大学后,陈渊一直萎靡不振,对琪琪的想念一直折磨他。常常在午夜梦回中见到琪琪,又因她的不辞而别惊醒。一夜,他又梦到那个身影,琪琪对他笑,一直笑,像从前那样。
这次告别,琪琪没有说再见,她说:“渊,拉萨见。”
陈渊当即决定去拉萨,请了长假,准备好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了,琪琪在等他。
“对不起,耽误了你的行程,如果不是我,你能早点到拉萨。”萧萧低头说着。
“琪琪很善良,如果她在,也会帮你。可惜……”说着,陈渊终于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
萧萧在黑暗中摸索过去,摸了摸陈渊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任由他哭泣。
“你真像我弟弟。”萧萧的故事已经到了嘴角。
“我二十三岁,你十八岁,你只比我弟弟小一岁。”萧萧温柔地把故事娓娓道来。
两年前,萧萧的弟弟还在读高中,学习成绩不理想,但他一点也不缺理想。想当歌手、想周游世界、想开青旅……这些事都跟最亲的姐姐说。萧萧喜欢听,弟弟说起理想的时候,眼里有光。
萧萧的父母做建材生意起家,在那个南方小城里,逐渐把生意做大做强,陆续吞并了几家公司,最终形成业界一大势力。其家产虽难与各地首富相提并论,但与普罗大众相比,足以让大部分人难望其项背。
虽家境殷实,但夫妻对子女从不娇纵,教育方法也十分得当。姐弟二人独立自主又孝顺懂事,虽是很多人眼中的富二代,但性格品行从未被人诟病。
萧萧生性自由爱闯荡,二十岁便经家人同意,辍学创业,几年打拼,财富也积累不少。弟弟除了成绩不好,也无其他毛病。这样的家庭定能让众人羡艳。
直到弟弟爱上那个女孩。从此就像改了性,变得暴戾狂躁。
那女孩好看,浓妆艳抹超越年龄的好看。带着弟弟逃学、打架、泡夜店,有一次甚至接触了毒品,幸好弟弟找借口带她离开。
女孩家境普通,但对物质的追求欲极大,买奢侈品的钱都从弟弟手里出。
很快弟弟积攒的钱用光了,开始跟萧萧和爸妈要,后来演变成偷。
家人不忍看他沉沦,轮番劝导,手段也用了不少,可他油盐不进。终于有一天,在和父亲的一次争吵后动了手,而后摔门出走。
萧萧想尽办法找到弟弟时是那女孩离开他的第七天,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三十五天。
出租屋里一片狼藉,啤酒瓶满地乱滚,弟弟蓬头垢面趴在床上。
萧萧缓缓蹲在床边,摸了摸弟弟的头。他瞬间崩溃,抱着萧萧大哭起来。
“姐!对不起,我是混蛋,姐姐,你打我吧。”
萧萧跟着哭,哭了很久。
带弟弟吃了顿饱饭,他说已经三天没吃东西,萧萧又红了眼眶。
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怕回不去,萧萧说他傻。
回到家,爸妈准备了一桌好菜,四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很久。弟弟的眼泪不停落在碗里。
关于那三十五天发生的,弟弟只字不提,家人一句不问,像是没发生过。
弟弟不再想上学,他要去当兵,家人欣然同意。
临走前一晚,姐弟在小卧室关灯喝酒。弟弟像小猫一样蹭到姐姐身边,靠在姐姐肩膀上,轻声说:“姐,我会成为一个男人的。以前太混蛋,对不起,以后要辛苦你,照顾好爸妈,也照顾好自己。”
萧萧的手轻抚着弟弟的头,感受到那颗头颅的坚强与柔软。
“姐姐。”
萧萧的手悬在半空,不确定这声音是真的。
“姐姐。”
“哎。”这声音是真的,萧萧应了。
两人不再说话,在呼啸的风声中,陌生的灵魂依偎在一起,无关风月。他们在一起,再不怕任何困难,只知星空灿烂。
翌日清晨,陈渊被温柔的声音唤醒。
“快起来看。”
帐篷外,霞光万丈,戈壁茫茫苍苍,天地皆是火一样的金黄,太阳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视野以内无遮无拦,是重生般的景象,震撼着两人。
陈渊侧过头,萧萧的侧脸在霞光里模糊了轮廓,周身皆是金黄色,发丝随风舞动。
“姐姐,好美。”
“是啊,好美。”
偶尔会有飞驰的汽车停留,询问需不需要帮助,萧萧都谢绝了,她得等。
临近傍晚,爸妈终于来了。三人在公路边拥抱在一起。陈渊站一旁长舒一口气。
告别的时刻总会到来,希望我们都早做了准备。
萧萧不停地往陈渊的大包里塞东西,生怕他在路上受委屈,直到实在塞不下才住手。
陈渊推着车,两人对立,该说再见了。
萧萧慌忙地找来纸笔,写下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微博、脸书……不够放心,又抄三张,在陈渊的钱包、上衣、裤兜里各放一张,又要了陈渊的才罢休。
“姐姐,我走了。”
“路上小心,记得联系我!”萧萧再次提醒。
“忘不了。”
少年骑车缓缓向远方,面对远去的背影,萧萧给弟弟打了个电话,说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一个星期后,萧萧正忙着去公司,在公交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弟弟。
“姐姐!我在拉萨!姐姐我给你发照片!”熟悉的声音在手机里兴奋地大喊。
照片里的男孩晒得黝黑,衣衫破旧,风尘仆仆的样子。但笑容极灿烂,两手做拥抱状。他的身后,是霞光映照下的金色的布达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