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很漂亮的女生

01

班里转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在满屋子的短发里，她高高的马尾在肩膀上方随意地摆动着，那样子，像是在大声宣告着自己的不同。我盯着她看了很久，并不是因为她精致妆容下的漂亮脸蛋儿，而是因为那双眼睛。我想起了某个电影的独白——你见过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兽吗？

那个叫秉子的女生后来成了我的同桌。我意识到，这个教室里的最后一排，这个没人会注意到的角落，因为秉子的到来，要开始变得热闹了。

学生时代的人们，对于那些漂亮的面孔，总是保持着长久的探索欲，而这种探索欲则集中表现在秉子桌上的纸条上。我曾经以为，那些纸条是一个女生优质外外貌的证明，也是她们足以骄傲的资本，所以虽然看上去廉价且丑陋，但也会被接收者视若珍宝。可是秉子是个例外。我看见那些纸条被揉成一个个不大不小的圆球，随意地躺在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秉子的动作行云流水，她甚至没有打开看上一眼。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秉子都是一个很让班主任头疼的存在。因为不肯剪短发、穿校服，不完成作业，秉子成了楼道里的常驻用户。就算某天老师大发慈悲没有赶她出去，她也会因为各种理由迟到旷课。我身边的座位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空着的，以至于后来，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有同桌的。

因为并不会时常在学校看见她，同学们也和我一样，不再关注秉子的存在。人们也很少再谈起那个漂亮的转校生。直到——有人说，看到秉子参与校园霸凌。

02

这个事件很快在全学校传播开来，到我的耳朵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添了油加了醋，于是，我了解到的版本是：秉子和校外人员一起，欺凌一个高一的女生。那校外人员是无业游民，案底丰富，霸凌是为了钱，而秉子，是其女友。

一夜之间，秉子从那个仰不可及的冰山女神，变成了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那些人似乎在一瞬间找到了抨击的入口，明明都是看客，却还一定要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好过分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心地恶毒”

“那个女生好可怜，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被霸凌”

“不明白秉子这种人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女生总是这样，比不过的时候选择沉默，一旦揪到把柄，便不放过任何抨击的机会。而在那些以正义为名的讨伐里，呼声最高的，却是那些曾给秉子递过纸条的男生们。

“怪不得人家看不上咱们，原来人家喜欢的是社会大佬那样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般配”

似乎是抓到了一个足以洗白自己的救命稻草，那些带着恶意的一字一句几乎充斥着每一个爱好八卦的角落，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接力传播。

人总是这样，喜欢靠弄脏别人来显得自己干净。

这些流言后来传到了校领导的耳朵里，为了降低对学校的影响，秉子再次转学。

回学校拿东西的那天，秉子依旧是高高的马尾扫过肩膀，精致的妆容将那张脸衬托得愈发好看。一切都像她第一天来时那样，我却不再敢看她的那双眼睛。

那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兽，好像不再挣扎了，她的眼睛像一滩死水，绝望而悲哀地看着众人。

秉子那天只拿走了空书包，将满桌兜的书本和文具一起扔在了这儿。大概是看穿了我目光里的好奇，秉子只是笑笑，轻声地说了一句“不会再用到了”

奇怪呢，秉子离开的那天分明是个晴空万里的天气，可我透过窗户看到秉子的背影时，却觉得比任何一场雷雨交加都让人觉得窒息。

03

秉子走后，学校重归往日的宁静，没人再想起那个漂亮女生，也没人再谈起那场霸凌，当初的那些“正义之声”也都随着秉子的离开消失不见，似乎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秉子也从来没有存在过。

临近期末的时候，学校组织大扫除，要求清空教室里的所有空闲桌椅，秉子那些满桌兜的书本文具也要全部扔掉。我鬼使神差地从那一堆书本里抽出了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在那些为数不多的，秉子可以坐在我旁边的时刻里，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写着什么。我曾经以为，这个本子对秉子来说一定十分重要，可离开那天，秉子并没有带走它。

值日的同学尽职尽责地清空了桌兜的每一个角落，那个笔记本躺在我的书桌上，像一场屠杀的幸存者。

笔记本上大部分都是涂鸦，只有一小部分文字。

“不知道今天几号，大概三月初吧，天气多云。那个男人又喝了好多酒，又一次打了妈妈，又一次在酒醒之后跪在妈妈面前请求原谅。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好像从我出生起，这样的场景便循环往复地存在着。妈妈说，她的忍耐是为了让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地上学生活。有点好笑，她为什么会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可以普普通通地长大？她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可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份‘为了我’究竟有多沉重。”

“3月27日。晴。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个学校的，喜欢那些同学们，甚至也挺喜欢那些有点烦人的男生。对了，还有我的同桌，虽然她不太爱说话。”

“4月3日。我觉得我需要钱，我想带妈妈离开，或者，我自己离开。有个人说，他会帮我弄到钱，我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但我想信他一次。有点可怜，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竟然是个陌生人。”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我合上黑色的封面，觉得手里的笔记本有千金重。

我抬头从窗外望出去，不远处的操场上，有人抱着篮球挥汗如雨，有人手挽着手大步流星，有人把头探出窗外，喊着“喂××，帮我买瓶水回来”……

我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记得秉子，也不会知道自己曾参与毁掉了一个漂亮女孩的人生。

他们活得多好，热热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