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这几年间,我无数次在噩梦中醒来,梦里我在那条幽长漆黑的巷子里狂奔,后面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追我,然后我来到那栋房子前,黑漆漆的大门,院子很窄小,前面是一座四层高的楼,院子里没有阳光,幽深狭小,像是一口棺材,后面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慌不择路地推门进去,像是走进棺材之中,一进入棺材,一张面目狰狞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于是带着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租房子,也是最后一次。
进入十月之后,我和一起考研的朋友小张就越发地感觉急迫起来。单位里给的单身公寓里总是很吵,一起单位的年轻同事们下班之后都很闲,常常凑在一起打升级,缺人手的时候,我俩总被拉过去凑,不凑吧,太格格不入了,而且吵吵闹闹之下你也根本没法看书,凑吧,坐在那里心急如焚。思索再三之后,我们决定一起外出租房,找一间清静的地方好好复习两个月。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是噩梦的开始。
房子确定得非常快,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房子。它位于一条幽深的巷子深处,在一所院子的二楼。那是一个套房,进屋左手边两个单间,正中间是一个厅,厅的尽头又一个房间。虽然多出来一个没用的房间,可是房租便宜得不像话,而且特别特别的安静,再加上急于赶紧稳定下来,没有任何租房经验的我和小张立刻就全款付了两个月的租金,第二天就收拾东西搬了进去。
住进去之后,我们才慢慢意识到了这个房子为什么便宜而且不要押金。院子既深且小,像极了一口深深的棺材,一楼那里常年不见光,黑漆漆的,好像无人居住。要上二楼,需要穿过那幽深又窄小的棺材一样的院子,在院子尽头那里有楼梯,上了楼梯有走廊,第一个是套房,就是我们租住的,沿着走廊走去,第二个房间好像有人住,但从来没见过,就夜里偶尔听到有声音。第三个房间在那两个月里一直紧紧锁着,好像也没有人,但又感觉好像有人。
这个二层小楼,前面那栋楼是四层的,院子右侧的楼是五层的,后面是四层的楼,加上二楼走廊的屋檐很深,于是,在这两个月时间里,这个地方,在前后右三个方向的厚重水泥的重重包围之中,除了正午的时候有一缕阳光透过来射在走廊的边缘,其他时间全无阳光。三个房间都很黑,除了靠走廊的窗户大一点,除了一间极小的房子窗户也稍微大一点,其他地方几乎完全接触不到天光。白天也必须开灯,否则就如同黑夜一般。
好在我们不是来享受的,我们是来努力学习的。我们早出晚归,去附近的一所高校找自习室。
小张住左手边第一间,我住第二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警惕性突然变得很高,可能是第一次出来租房的缘故。每天夜里回去的时候,都会照例猛地推开门,以防门后有人,然后再挨个检查房间,床底下也不放过,仔细看一遍。
首先是每天晚上回来之路令人心惊胆战。幽长幽长的巷子,夜里九点多的时候就完全没有光了。这里是城市,可是这条巷子黑得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也没有任何人迹,晚上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在这条路上碰到过人。我们总是两个人紧紧拉着手,屏息轻声地急速前进,深怕惊动了坏人什么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我们汗毛倒竖。到了租住的院子之后,仍然是黑暗。一楼永远是黑漆漆的。上了二楼,照例神经质般地检查房间,各自回房。
在这小巷子里走过几次夜路之后,我们就不敢再走了,约定天黑之前必须回去。
因为是北方的冬天,特别的冷,我洗漱完就上床去,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个灯泡,昏黄昏黄,估计只有15度——复习功课。看完一页之后,我没有直接翻,而是拿起了书,书的封皮竟然湿漉漉的。我吃了一惊,翻过来一看,塑胶封皮上是密密的水珠。我愣住了,我的腿蒸发出这么多水?居然透过被子把书都打湿了?但是我也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也没有多想,到了点就睡觉了。
第二天起来之后叠被子,手不小心把褥子翻起了一角,这一摸之下我惊呆了。褥子上面还好,另一面简直就是湿的,用手挤一挤水珠就冒出来。
我出去找小张,“这床铺太潮了,褥子都湿了。昨夜书的封皮上都有水珠。不太对呀。”
小张转身摸了摸自己的褥子,“我的还好啊。这二楼不会那么潮吧。是你自己的身体捂得出汗了吧。”
我将信将疑,却也没再说什么。这里见不到阳光,但见见风也会好点吧。小张帮我抬着被子,把它晾到走廊上面的绳子上去。
日子过去。
书上依然每天有水珠,晾了一天拿回来的褥子仍然非常非常潮湿,坐在床上,我简单地想了想,我不想再折腾,反正就两个月,吃点苦就吃点苦吧,凑合凑合算了。
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报声平安,这是我来这里之后第一次打电话。可是拿出来电话之后,我傻眼了。手机上没有信号。我举着手机到头顶,左右晃了晃,再拿下来看看,又左右晃晃,又站到床上,把手伸到那极其窄小并且高得反人类的窗边去,出现了微弱的一格信号,但是再拿回来,又没有了。因为本来也不想妈妈担心,所以我在心里安慰自己道,打不通就算了,好好在这里复习吧,又没有什么事情。可能是周围楼高,把信号挡住了吧。
这天夜里,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套房大门那里传来肆无忌惮的铁器撞击声。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半抬起身凝神细听,有人在动门环!我没有出声。那声音响了一会儿之后消失了。我凝神坐了很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躺下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小张就在外面砰砰地敲我的房间门,我的房门没有锁,我应声让她进来。她一脸紧张地看着还侧躺在床上没起来的我,“昨夜你听到动静没有?”
我一翻身坐起来,“我听到了。你离门近。你听到了啥?”
小张紧张地做到我床边,“有人在撬锁。不过好像没撬动,我还没开门出去看,我不敢开门啊。从里面看不出啥,我也不敢看。再坐一会儿等天大亮了我们一起出去看吧。”
她接着说道,“我快吓死了。我悄悄起来就在我房间门后站着,站了好一会儿。”
我们又低声聊了一阵儿,我边穿衣起来。趴到那个高高的窗口往外看,这个窗是背着光的,窗玻璃也黑乎乎的一层灰,不过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我们来到套房大门外,门上有凿子之类撬动的痕迹,不过那锁太大了,没撬开。我和小张互相看看,心里一阵后怕。现在想想,那时候是真蠢,居然没想着搬家,依然坚持住下去,脑子也真是秀逗了。
我和小张白天的时候仍然时不时地去自习室——因为临近考研和高校的期末考试,自习室越来越不好找了,所以白天也出去得越来越少。但如果白天出去找到了自习室,我们在夜里天黑之前必须回去。北方的寒冬,五点刚过天几乎就黑了。那条巷子又实在太可怕。
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屋里看书。我的房间因为离走廊比较远,所以小张一脸惊恐轻轻地推开门同时食指放在嘴边“嘘”的时候,我瞬间紧张起来。
“外面走廊里又有声音。”她直接跑到我床边来,坐到床上,跟我挤在一起,使劲抓住被子蒙住自己。
我呆了几秒,“什么声音?”
“好像是晾衣绳上发出来的声音。”她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我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心里却知道我不能害怕,我俩必须打起精神。我翻身下了床,“别怕,我去门边听听。”
我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小张在床上哆嗦了一会儿,也蹑手蹑脚地跟在了我后面。我躲在门后,屏住呼吸。小张所说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但是就在门后的走廊里,我感觉到有人。外面那里有呼吸声。那应该是个人,不是个鬼。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感到不幸,都说鬼可怕,可是有些人并不比鬼逊色。小张在我身后,我们一直站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之后,我听到了脚步声,像是往最东头的房间去了。
我们轻轻地吁了口气,又悄悄地慢慢地挪回我的房间。小张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她那靠走廊的房间里,因为那里有一扇窗对着走廊。从那之后我们就挤在一起挤了几天,直到心情渐渐平复她才搬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天亮,我们出去查看,我发现晾在晾衣绳上的内衣内裤全都不见了。有人在夜里偷走了我的内衣。
这天晚上九点多。我和小张坐在我的床上看书。正投入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小张推我,“你的电话在响啊。”
我慌忙拿过来,一看号码,心里几分欢喜几分愁。是妈妈打来的。自从第一次打电话没有打通,然后又发生了那么多诡异的事情以来,我就再没跟妈妈打过电话,怕她问起我的情况,她是反对我考研的,而且居然跟单位请假出来租房子,她怕是饶不了我。我又不会撒谎。
关键是,这里基本上从来没有过信号,我们的电话还是第一次在这屋里响起。
我想了好几秒才接电话。刚叫了一声妈,那边就连珠炮开始了。
“小蓝,你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久才接啊?我给你打了好多回了,为什么总是打不通?你可急死我了。我最近好担心你。总是心神不宁。”妈妈几乎没有给我留插话的余地。
我心里咚咚跳,难道妈妈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租房?“担心什么呀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知道呀,我最近就心揪得特别厉害,总觉得你有什么事儿。我特别害怕。你真的没事儿吗?”
我鼻子都酸了,眼泪差点没忍住。我捂住电话,控制好自己的感情,我不想让妈妈听出来担心,离考试就一个多月了,再坚持一下吧。
“我没事儿,你别瞎担心。再过几十天就年假了,我就回去了。”
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多天了,我是那种第六感特别强烈的人。我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对一楼以及后面那栋房的恐惧,那恐惧感与日俱增。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探查那边到底有什么。
我们不是有一间空着的房吗?那间空着的房窗户挺大,高度也没有反人类,很正常,那间房最小,里面也没有床,被我们当成了健身运动间。冻得受不了或者困的时候,就自己去里面跳绳或者踢毽子。我一直躲着那窗户,不敢往窗户外面看,也不敢靠近,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直到那天小张正好也困,也过来了,当时正好还是白天,我有了伴,第一次鼓了极大的勇气,往对面楼看过去,对面二楼墙上的画吓得我连退了好几步。那门上不知道被谁用黑色颜料画了一个巨大的十分狰狞可怖的人头。那人头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
恐惧找到了根源,我自己都觉得荒唐,可是那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却是真切的。
时间在这担惊受怕中又过去了十几天。
那天半夜,我突然醒了。我一下子坐起来,在床上仔细听了一会儿之后,我发现那惊醒我的哔哔啵啵还有惨叫的声音是从一楼传来的,我迅速披上衣服下了床,小张也已经从房间里出来。这是我们夜里第一次鼓起勇气走出门来到走廊。
声音的确在一楼,因为从未见过一楼的人,所以我们有点迟疑,但是声音太大太噪杂,不容忽视,我们一起手拉手下了楼梯,却没敢再往前走,就站在那如一口井一样幽深的院子口,一楼那终年不会有一丝光的房间里传来阵阵惨叫,满屋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空间,还有扑打的声音,我们又鼓起勇气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一幕令我们终身难忘。一个全身着火的火人在蹦跳挣扎,边挣扎边惨叫,她拼命拍打自己身上的火,却显然是徒劳。它看起来是个女孩,但看起来很虚无,好像没有实体。
她好像是看到了站在漆黑院子里的我们,扑到窗口绝望地看着我们,那窗户上有防盗窗,有手指粗的钢筋。房子好像是一层打不破的屏障,将她困在里面。
我们本能地跑到门那里试图设法进去,但是门上一把大锁。两扇门合得不紧,中间有很大的缝隙,我趴到门缝上去看,却吓得急速退了回去,门缝里一张人脸,正是那天我在对面门上看到的那张无比狰狞扭曲的脸。他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极度惊恐中一步步努力往后挪步的我和小张。我们挪到大门口,拉开门栓,这才突然有了力气,撒开腿顺着漆黑的小巷往小巷尽头跑去。
出了小巷,见到主街上的街灯,惊恐万分的我们这才稍稍镇定了下。报警。然后又给自第一天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的房东打电话。但是电话不通。
警察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让我们震惊的是,整幢楼除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别的人住。半夜里听到的那些疑似人声突然让人胆寒起来。偷内衣的贼和撬门锁的贼是如何越过高高的院墙和厚重的大门进入这院子的,不得而知。因为没有造成实质损失,不了了之。而一楼我们看到的,警察的认定结果是,我们出现了幻觉。
幻觉。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我和小张实在是觉得可笑之极,同时又觉得恐怖至极。虽然离考研只剩十几天了,可是这房子是绝对不能住了。房东不肯过来。我们只好立刻趁着白天去那栋房子收拾东西。
推开那扇黑漆漆成的沉重大门进去,正要关门的时候,一颗满头白发的脑袋突然伸了进来,这几天饱受惊吓的小张发出了我这辈子听过的第一声尖叫。这尖叫声持续了数秒,直到那颗脑袋的主人不满地推开门进来才结束。
进来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从她的脸看起来,她的年纪并没有很大,但是头发全白光了,穿着普普通通的老年人常穿的那种宽大的印花衣服,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充满好奇。我俩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大概是没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这才神秘兮兮地转过头来。
她一开口就抓住了我们的全部注意力,“我知道你们那天看到的是什么。”她往我俩身边靠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几年前大概就这几天这里有一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女娃在这里租房子被浇上汽油烧死在这屋里。就是后边那栋楼家的儿子干的,好像来了之后两个人谈上了恋爱,那女娃后来又不愿意了,那男的把自己也锁在屋里,跟着那女娃一起烧死了。这房子灭火及时,倒还好好的。听说每年这个时候半夜里都会闹这么一出。我说你们租房子也不打听打听,难道你们住在这里都没看见后面那楼墙上的画吗?就是那个男的的画像,一直盯着这个方向呢。赶紧收拾东西走吧你们。不走的话我也不知道会咋样,反正以前都是被吓跑的。”
看着这满脸八卦神色的神秘兮兮的老太,我突然想起了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个疑问,“既然是火烧的,为什么二楼里间那屋那么潮啊?被褥都能出水。”
那老太诧异地看着我,“这个我也不知道,二楼会那么潮?”说完老太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怪了。”然后她转过身向门外走去,跨出门后,她回头来补充道,“别管那么多了,赶紧走,越快越好。不要拖到天黑。”
我们飞奔到二楼,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做了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