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多年未回,我其实很想念这个地方。
那天,天早已黑,我刚从邵阳北站走出,顾不得吃晚饭,匆匆又坐上去邵阳南汽车站的车,然后与表哥会合,又拒绝了他吃饭喝酒的邀请,只为了早点赶回那个儿时的故里,心中的家园。
天色是那么黑,天空宛如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巨大黑布,且是那么均匀,一丝不漏,看上去黑压压的,却是那么令人欢喜,越是黑的密不透风,越是觉得踏实,有安全感,所有的疲惫和多余情绪在这黑布的包裹下也都早已散去。
开往田间的路上,在某个岔口一拐,再直走50米,就看到了那栋十多年来未曾改变的小白楼,熟悉的木头门,上个世纪盛产的蓝色窗户,和门口的大柚子树。路边有若干只狗,黑的、白的、黑白交织的、花花的都有,一会又跑来几只,摇着尾巴,无限欢腾。
在风声和三两声犬吠中过了一夜,不甚踏实,思绪太乱,又在5点的鸡鸣声中准时睁开了眼,透过窗外,看到金黄一片和远处的青山,心中的欢喜简直要溢了出来。
(2)
我们三走在通往稻田的小路上,暖暖的阳光照在我和表弟的身上,仿佛又回到当年我和小伙伴蹦蹦跳跳地去田里玩耍的时光。路上的“满满”和“倚着”(方言,意为叔叔和阿姨)们看着都还是熟悉的面孔,只是他们看着我的目光却透着满满的陌生,他们更多的是和我表弟打招呼,或是笑着问身后的外公,“姑咋是哪过?(这是谁)”
然后外公一番介绍,他们一下就想起来当年是有这样一个小孩,他或许三四岁,或许五六岁,每天在外公家门口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人端着碗吃饭,时而也满村子跑来跑去,和小伙伴乱闹,爬树摸鱼,捉萤火虫送给邻居家的小妹妹……只是最后,他们还是把目光落在了表弟身上。
我也挺想用方言与他们打个招呼,又怕混入我的普通话口音,显得不伦不类,只能作罢,接收着他们看外乡人的目光,看着他们和小表弟打趣,我只能默默在心里叹息,继续往小路走去。
往下走是条河流,发源于广西的扶夷江,水质多么的好,途径多少地方,养活了多少人,不过在我看来就是当初很喜欢来游泳的小河呀。
或是宿慧,我心智开启的很早,在别人几乎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有记忆了,以至于我很清楚地记得,四五岁时外公带着我来这河里洗澡的每个画面。
村子里,又是田地里,一年四季很分明,不像大城市和城里只有热与冷之分。每年初夏的时候,已经很热了,外公在田里忙完农活,赤着一双满是泥浆的脚走回屋里,叫上我和他一起去河里,有时我也会直接在田边等着外公,也曾试过下田,但我必须承认那时候我的腿没有现在这么长,一下去就没过了我的膝盖,然后半天也走不动一步……(此处省略我儿时复杂的想追上外公的心情)
那时能下河洗澡,感觉是极大的欣喜了。然后我每次在河里泡半天,总想走到河对岸去看看,早洗完的外公就一直在河边叫我快回来,每次洗澡就是一场拉扯战,一个想带我回去,一个想去寻找河与远方。
是了,在那时的我心里,洗澡和游泳是一个词,外公老是要等上我半天,看我在水里慢慢扑腾。那确实不能叫游泳,我只是站在浅水滩里,静静地蹲着,仿佛自己靠着高超的咏技浮起来一般,我也挺想再深入几步试试我能不能浮起来,不过外公很了解我的三脚猫技术,他就静静看着我,不准我过去。
时常会有一些大伙伴,十来岁的村子里的哥哥们,他们都在河中央潇洒地挥着胳膊,我还记得那时溅起落在他们露在水面上的额头上的水珠折射出的偏红黄色的颜色。他们似乎感受到了我远远的羡慕,游得也就更远了。
还有时,二外公家的孙子,我的龙哥也会来。龙哥来的时候,外公就会放心很多,准许我再往深处去一些。龙哥会教我浮在水面上,然后和他一起顺着水流飘下去,我们称之为“随心所欲”,我还记得那时外公一下看着我被飘走了,在下游找到我时一脸的焦急,而现在这样的焦急只有在小表弟每次起床时长时间不穿外套时才会再次浮现。
外公还是外公,这块地也没什么变化,但说到底,终究是不一样了。
无论我多聪明,多机智,成绩多好,在外公心里,我始终只是他的外甥,而哪怕小表弟再不听话再闹腾再不爱学习,他都是唯一的孙子,他可以如少爷般在家里享受着所有人围着转的服务,而我只是外公心里的客人,他会对表弟说,“对哥哥要有待客之道",哪怕这里曾经也是我的家。曾经!也!这也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拿我当外乡人看的原因,而我自己早已确实了的事情,却不愿意这样接受。
是的,一个喊“嗲嗲”(爷爷),一个喊“外公”,终究是不一样的。
外公说近些年河水有些少了,是嘛,我看着还是以前那样的那么多,岸边也还是那么绿,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久然,我才回了一句,这样就不会淹死人了。
河边有人宰羊,看着还是很血腥的,那周边的河水一片红色,又看着皮肉分离,突然觉得无悲无喜,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羊,他们宰的是我,宰的是那些年属于这片土地的那个“鹏伢子”,剩下站着的那个,是一个相视无言只能寒暄笑笑,一个看着不像这里人的,一个别人口中的外乡人。
绕过河水,我一个人走到龙哥家的老房子边上,想起以前龙哥在这带我捉迷藏的场景,他会不嫌我小,和我玩孩子们的游戏,又会在欺负我的时候不断地吓唬我,他应该是不会变的。只是在一场事故中,龙哥也不在了。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现在的我又是哪一个我呢?
(3)
波姐和我带点亲,我也确实该叫她姐姐,但她更是我的发小,只比我大三岁。
我记得以前她常带我玩耍,哪怕在我拉粑粑时还会在外面教我数数,一起去河边捡石头玩,一起去田里看大人们干活,许多日子里都是和她一起度过的。再后来,我外出读书,一年里只有暑假会偶尔过来,见到她的次数越发少。再后来,我就很多年没回来过了,波姐也已经越过青春,踏入谈婚论嫁期。
等我回到家时,不,是外婆家时,波姐姐已经在门口了。
微醺的阳光透过柚子树叶间的缝隙不均匀地落在她的发梢和一半的肩膀上,她抱着孩子,正在哄孩子快吃饭,另一半肩膀就在摇晃在彻底暴露在阳光下,一片暖黄色。乍一看,我觉得波姐仿佛是画中的圣母玛利亚,怀里还抱着圣子,充满了爱与光。她家男人在一边端着给孩子的饭碗,一手拿着小勺子,青黑的脸上却也明显透着幸福与爱意。
那天夜里我刚下火车时,就发微信给她说我到了,她说这两天在婆婆那,过两天回来找我。这不,今天我爬山回来,她已经在柚子树下等着我。
“快来看,这是我的崽。”看到我来了,波姐有点像献宝一般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是个挺可爱的男娃。在我们这,崽就是儿子的意思。
我记得上回见波姐还是有次去长沙玩的时候,那时候波姐在长沙工作,和大多数农村里出去的打工仔一样,她也选择了省会,有一份工资不太高的工作,家里人也开始给她物色男人,催她结婚。那时,我还打趣她说,这么早结了婚,以后除了抱孩子就是喂孩子,会很无聊的呀。我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说的了,反正不是太在意。现在看来,波姐还是幸福的,没什么比幸福更重要了。
我还在想着我们以前一起下跳棋的时候,波姐突然问我有没有女友。来外婆家几天,对于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早已得心应手,“没有呀,实在找不到”、“感觉现在还小,还是多学习吧”、“以后赚钱了再慢慢来吧”这样三句话分时机抛出去大家基本也不会细问了。不过波姐是一直知道我情况的,她笑了笑,说了句:“有时候还是要把握一下的。”
我曾一度很想问波姐,你就认识了你男人几个月就结婚了,会不会太快了,将来后悔怎么办,我也很想问,结婚太早很容易就陷入疲乏期,有没有想过以后会更容易离婚。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设想,对于她,这些问题并不存在。甚至我隐隐产生了一个以前未曾有过的念头,结婚的越早,如果能一直幸福,岂不是也可以拥有更长的幸福时间呢?
这怕是成立的。如果可以恩爱到天长地久,那不若早点开始爱吧。
(4)
我在一个远房表哥身上看到了这一点。
有一天去八角寨爬山,在景区门口我就注意到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年轻男人看着挺帅的,他坐在长板凳上,和周边几个人一起烤火。一会,柴不够了,他就跑上对面的山,没几分钟,就抱了一捆柴出来了。那一刻,我心里是叹服的,估计我去的话分分钟手指已经破了。
我偷偷拍下他的照片,发入某群,准备给妹子们相亲,壮实帅气淳朴,多优质的青年呀,可谁能想到,几分钟后,我妈告诉我这是我七姑奶奶(我外公的七妹)家的二孙子,我应该叫表哥,顿时有种路上帅哥皆表哥的感觉,我准备把发到群里的照片撤回时已经来不及了。
表哥家离景区很近,我们很自然地去了他家拜年。
他结婚很早,21岁的时候已经有第一个娃了,又过了6年,第二个娃也出生了,这是一个很多人还没结婚的年龄呀!表哥可能不懂什么是缠绵悱恻,也可能不懂什么叫海枯石烂,可我看到我那虎头虎脑的表侄子在院子里奔跑,表哥在旁边坐着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要懂那么多干嘛,亦无甚必要懂呀。
或许有个可爱的胖娃娃,然后我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他奔跑也是一种很不错的感觉,已经没必要去定义这是否是幸福了。
(5)
过了年,我也该走了。我还在等待着某些邮件和某些结果,我也不知道未来我会在哪里,我会做着什么,连女友都没有的我也会有个崽吗?但都不重要了,就像他们一样,我们都会有着彼此不同的生活,却并没什么不同。
那天我那初中辍学上了中专的表弟在惊叹于我居然比他大的事实后,问我:“外面生活,很累吧?”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也没答案地说:“还好吧。”此刻想来,又哪有什么累不累呢,我也可以问他一句,在家生活,累吗?
我们彼此的生活并没有高下。
我会祝福我的小表弟,或许他还是要很久以后才会长大,还是会被溺爱很久,但这是他的路,是我不可改变的他的生活,晚些长大也没什么不好,让童年长一些呗,我祝他最好能一直像现在这么开心。
我会祝福外公,愿他能一直呵护着他的孙子,做一个幸福的爷爷。
我会祝福波姐,祝她能恩爱到天长地久。
我会祝福我那远房表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很可能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除了知道他是我表哥之外,我们之间并不比陌生人多了点什么,但我依然祝福他和跟他一样淳朴可爱的儿子可以以他们的快乐方式,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我也会祝福我自己,让我和他们一样开心吧。我们的生活都应该被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