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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小说||地老天荒01
一朵朵白云,在蓝天上走得很慢。少年梁江波躺在竹凉席上,数着瓦缝间的光斑。檐角垂下的蛛丝网上,蜘蛛正在吞食自己的影子。
一粒粒汗珠,沿着光溜溜的脊背,滑进土粗布灰短裤,后脖颈黏着几绺被暑气泡软的头发。梁江波听见自己缓慢的呼吸声在空屋里回荡,像一条搁浅在水泥地上的鲫鱼。
青石水缸里浮着半片菜叶,涟漪把天空割裂成摇晃的鱼鳞片。梁江波把手指伸进去搅动,水蜘蛛惊慌地在水面画出凌乱的折线。母亲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胀,袖管里突然涌出大团大团的云絮。
青苔在缸壁内侧石纹处停止蔓延,像一道被施了咒语的绿符。梁江波把下巴搁在沁凉的缸沿上,水面瞬间荡漾着无数个同心圆。
菜叶碎片正在顺时针打转,边缘泛着被虫啃噬的褐斑,他突然想起昨天在田玉音老师的教案上,偶然瞥见的红色批注——那些潦草的圆圈,也这样困住其中几个错别字。
当水蜘蛛划开水面时,天空碎成了锡箔。少年的瞳孔里游过一串气泡,倒悬的云朵正在融化,沿着缸壁渗进青石的毛细血管。
母亲晾在柿子树下的蓝布裙突然灌满西风,裙摆扫过水缸上沿的瞬间,他看见透明的蜉蝣从裙褶里诞生。
涟漪将他的脸揉皱又展开。右眼角新冒的青春痘在波纹里时隐时现,像温柔美丽的田玉音老师那件的确良白衬衫领口下第三粒纽扣上的反光。
梁江波伸出食指轻点水面,指尖的灼热立刻被稀释成细密的回形纹。去年冬天,和伙伴们打破的冰面也是这样扩散裂痕,记得当时康小宁说,冰层下的气泡是水鬼的眼睛。
那几只水蜘蛛加入漩涡。它们的细足在光影中编织蛛网,一个菱形的网眼突然困住云絮的残骸。
梁江波数着腿毛倒映在水面的颤动频率,与昨夜田老师家飘来的歌声节奏暗合。那一首《茉莉花》的尾音被井水浸得发凉,此刻正在水蜘蛛的关节处凝结成霜。
母亲的身影斜切过水面。她弯腰取水时垂下的发梢沾了槐花,发丝间的银线比水蜘蛛的游迹更亮。
梁江波看着她的木桶,瞬间击碎整个天空,桶壁的青苔与缸底的绿翳在水里交融,突然想起祠堂壁画上纠缠的龙凤。去年清明烛火摇曳时,他确曾看见龙爪攀上了凤冠的珍珠。
水面恢复平静后,出现了一个倒置的世界。梁江波发现自己的喉结在倒影里变成凹陷的漩涡,而真正的喉结正在发烫——昨夜梦中田老师沐浴时的水声,此刻正在喉管深处回响。
漂浮的菜梗,突然幻化成月白色的衣角,那是上周三在晒衣绳后窥见的衬衣下摆,纽扣在风里被一一解开,像云朵深处裂开一道缝隙的光,光芒四射处,高悬着两颗饱满的石榴。
蝉蜕从柿树枝头坠入水面。空壳激起的波纹里浮出无数个同心圆,每个圆弧都在切割云影。
梁江波想起父亲用篾刀破开的竹节,那些环状纹路里渗出清苦的汁液,和此刻水中漫开的锈色如出一辙。有一片指甲盖大的云,卡在蝉蜕左眼的位置,像田老师耳垂上的银丁香。
母亲搓衣的声响从井台传来。梁江波盯着被棒槌震碎的天空,看见云絮重新聚合成乳房形状。晾衣绳上的棉布裙滴着水,在地面洇出深色的岛屿,边缘处长出细小的蕨类植物。
他忽然意识到水缸里的倒影,比现实更真实——就像前天偷看表哥的那个手抄本,那些被汗浸湿的字迹,在黑暗里会自己发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儿,像石楠花的气息。
暮色染红水面时,游弋的水蜘蛛变成了金鱼。梁江波伸手去捞,指尖却穿过冰凉的虚无。缸底沉淀的星星开始上浮,那是去年除夕夜落进的炮竹碎屑,此刻正在记忆里重新炸开。
梁江波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老去,皱纹里游动着康小宁的母亲田玉音老师沐浴时的水光,而真实的躯体正在十六岁的夏天急速膨胀,不可遏止,每个毛孔都在吐出青麦浆的腥甜。



最后一道天光被缸沿切断时,梁江波在漆黑的水面上看见田老师睫毛的倒影。那些湿润的弧线正在生长,缠绕住整个将倾的黄昏。
母亲收衣服的竹竿突然捅破水面,无数个碎裂的梁江波在涟漪中沉浮,每个碎片都映着不同形状的欲望——半透明的,带着皂角气味的,在暮色里悄悄羽化的蝉。
“要落雨了。”他蹲在那里,对着墙角的蟋蟀说。砖缝间渗出潮湿的苔藓气息,和着田埂上刚割过的油菜茬的腥甜。
梁江波数着屋顶的明瓦,第三块玻璃里嵌着朵铅灰色的云,像康小宁母亲晾在铁丝上的蕾丝衬衣。
聒噪的蝉鸣,在午后两点半停歇。梁江波知道这是云影漫过竹篱的时刻,檐角垂下的蛛丝突然绷紧,将整个漫长的夏天吊在半空摇晃。
梁江波仰躺在堂屋的竹席上,后颈压着半卷《水浒传》连环画,脊背粘住篾青的纹路,汗珠正沿着肋骨的沟壑向大腿两侧分流。
瓦缝漏下的光斑在眼皮上跳舞,他闭着眼也能看见云在生长。起初是棉絮似的积云,很快被风揉捏成奔跑的白马,鬃毛上还沾着汉江的水汽。
马腹下方渗出淡青的阴影,掠过水稻田时激起层层绿浪,稻穗摩擦的沙沙声里混杂着蚂蚱折断后腿的脆响。
有一大片云在东南角裂开了。裂缝中探出龙爪般的卷云,梁江波立刻想起祠堂梁柱上的描金蟠龙。
去年中元节守夜,康小宁说看见龙须在香火里摆动,他当时嗤笑那是烟灰迷了眼。此刻却真真切切地望见龙尾扫过晒谷场,将父亲堆的稻草垛卷成漏斗状的金色漩涡。
漩涡中心浮出田玉音老师讲课时晃动的珍珠耳坠,那点莹白的光斑突然炸开,化作漫天蒲公英的绒球。
汗水流进左眼时,云已经变成怀孕的母象。灰白的腹部垂得很低,象鼻伸向河对岸的铁路桥。梁江波数着象足投下的阴影,第三块光斑正好落在他突起的喉结上。
那里新长出的绒毛在热浪中颤动,像田老师家窗台上那盆含羞草蜷缩的叶片。他忽然觉得鼻腔发痒,在那个暴雨前的傍晚,田老师弯腰捡粉笔时露出洁白如玉的后颈,也散发着这种青涩的腥甜。
竹席边缘的篾刺扎进手肘,疼痛让他发现云又换了形状。此刻是条倒悬的锦鲤,鳞片泛着水缸里那种病态的银光。
鱼嘴正对着老桑树最高处的鸟巢,去年春天有对斑鸠在那里孵卵,如今只剩几根灰羽粘在蛛网上。
梁江波想起上个月有一天偷看田老师晾衣服,晾衣绳上滴水的胸衣也是这样微微颤动,像一条缺氧的鱼。
东南风突然转了向。成群的碎云被赶往公社粮仓方向,瓦蓝的天幕上留下梳齿状的痕迹。
梁江波支起上半身,汗湿的背心立刻在后背印出地图状的湿痕。他盯着粮仓屋顶的避雷针,那根生锈的铁杆正在云层里书写狂草,那个连笔的转折处突然闪现康小宁母亲沐浴时的背影——湿发贴在瓷白的脊背上,水珠顺着腰窝流进幽蓝的阴影,比清明时见过的菩萨玉雕还要晃眼。
蜻蜓的翅膀划过鼻尖,他惊觉云已散作满天柳絮。最大的一片正飘向自家菜园,在黄瓜架上方幻化成佛手柑的形状。指尖残留着今晨抚摸露水的凉意,那滴从茄子叶滚落的水珠里,分明映着田老师晾在廊下的丝袜——肉色的网眼将阳光筛成细沙,漏在他昨夜被梦遗弄脏的裤衩上。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云层彻底碎裂成鱼鳞状。梁江波把连环画卷成一个筒对准天空,看见碎棉絮的云片在纸筒里重新拼合,变成田老师教唱歌时一张一翕露出的皓齿。
风送来晒场新麦的焦香,混着汗液在腋下发酵的酸涩,他突然渴望一场暴雨将云朵全部击落。
就像上周末在汉江边,康小宁用卵石打散的那个涟漪,层层叠叠的波纹里藏着他不敢说出口的、关于蕾丝花边的全部想象。
蝉鸣突然停歇的刹那,他听见河对岸传来火车的汽笛。铁轨震颤的余波顺着地脉爬进脚心,竹席的经纬线开始流动,化作汉江的粼粼波光。
去年秋天和父亲去江边收稻草,船公的竹篙戳破了水中的太阳,泛红的碎黄金溅了他满身。
暮色漫过窗棂时,田老师身上的皂香味儿还粘在鼻腔里。下午替康小宁送作业本时,梁江波看见她蹲在井边搓洗衣裳,身影柔美。
月白的确凉衬衫被汗浸透,后腰凹陷处积着亮晶晶的水光。梁江波数着她发梢滴落的水珠,第七滴坠在青石板上时,他突然想起清明扫墓见过的白玉观音。
竹床在黑暗中发出吱呀声。梁江波翻了个身,月光正从瓦缝间漏进来,在泥地上写满银色的楔形文字。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公社仓库看的露天电影,女特务的旗袍开衩处露出雪白的大腿。康小宁当时在啃烤红薯,糖汁顺着指缝流到田老师深蓝的卡其布裤子上。
晨雾还没散尽,梁江波已经蹲在菜畦边看蚂蚁搬家。露水把裤管染成深灰色,蚯蚓新翻的土堆冒着热气。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在雾里变得很淡,像田老师洗褪色的蓝手帕。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稻田里浮起绿绸缎般的波纹。
正午的日头把石板路晒得发白。梁江波赤脚跑过晒谷场,脚底板烫出细小的水泡。他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前看见自己的脸,和货架上的搪瓷脸盆、铝制饭盒叠在一起。
康小宁说田老师有瓶雪花膏藏在五斗橱最底层,盖子上的金凤凰会趁夜半飞出来喝水。
暴雨来临时他正在竹林里捉天牛。雷声从山那边滚过来,竹叶在风里翻出银白的背面。
梁江波看见雨帘后面有人影晃动,田老师挽着湿漉漉的一头乌发,站在廊檐下,栀子花瓣粘在她雪青的的确凉裙摆上。雨水顺着瓦当往下淌,在地上凿出无数个透明的蜂巢。
深夜里老鼠在房梁上跑动。梁江波数着心跳等天明,听见父母房里传来木床的摇晃声。
月光把蚊帐染成淡蓝色,帐顶的破洞像只眯起的眼睛。他想起前天在渡口看见的新嫁娘,大红盖头下露出的下巴比栀子花还白。
晨露未晞的田埂上,梁江波看见自己的脚印里积满彩虹。康小宁说汉江上游漂来过女人的红肚兜,水草缠着乌黑的长发。插秧的农人直起腰时,天空突然倾斜,绿色的秧苗顺着水流往云里生长。
傍晚在打谷场玩捉迷藏,梁江波蜷在稻草堆里数心跳。稻草的腐香混着谷壳的粉尘钻进鼻孔,他听见田老师的高跟鞋敲打青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康小宁的笑声突然在暮色里炸开,惊飞了草垛深处的麻雀。
月色柔美的夜里,梁江波会爬上老桑树看对岸的铁路桥。生锈的钢架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条冻僵的巨蟒。
有人看见过康大壮提着马灯巡道,晃动的光斑像坠落的星星。田老师总在这个时辰洗头,木盆里的水声比蝉鸣更清亮,听得梁江波心跳加速。
立秋那天,梁江波在竹林里发现一个废弃的燕子窝。干枯的泥丸里还粘着几片蓝羽毛,让他想起田老师围裙上的碎花,碎花隐现柔美的胸廓。
风穿过竹叶的间隙,把远处的炊烟剪成缕缕青丝。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夏天总是过得特别慢——原来时光都被困在这些透明的茧里。
多年以后,梁江波重返故地,发现记忆中的场景正在被推土机碾碎。在拆迁工地的瓦砾堆里,他捡到半块印着栀子花纹的香皂,刹那间所有关于那个夏天的气味与光影都重新苏醒。
远处新落成的商品房阳台上,有一个正在晾晒衣物的女人背影,温柔而优雅,熟悉而亲切,让他恍然看见时光长河中永不褪色的涟漪。
推土机的履带,正碾过最后半堵夯土墙,扬起的粉尘里悬浮着碎瓷片的闪光。梁江波站在警戒线外数钢筋裸露的断面,第三根扭曲的螺纹钢上缠着半截红头绳——和当年田老师扎栀子花的尼龙绳是同一种猩红。
四十二岁的梁江波,内心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的眼眶湿润,喉结动了动,却咽下了卡在食道里的蝉鸣。
碎砖堆里突然露出半块蓝瓷片,他蹲下时西裤膝盖处发出细小的撕裂声。指腹抚过釉面上残存的栀子花纹,青灰色的裂缝里渗出陈年皂香。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捅开了记忆闸门——蝉蜕在竹篾簸箕里蜷曲的午后,田老师晾在铁丝上的白衬衫滴着水,每滴水都困着朵将开未开的栀子。
远处商品楼玻璃幕墙的反光刺进瞳孔时,他正用公文包接住坠落的瓷片。某个瞬间的折射角度让光斑跳成珍珠耳坠的形状。
就像三十年前露天电影散场时,田老师耳垂上晃动的那个银白光点。公文包皮革纹路里渗出的汗渍,突然有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手心的黏腻触感。
在七号楼地基基坑边缘,梁江波发现了半截青石缸。苔藓在裂口处织出墨绿的时间年轮,缸底蓄积着昨夜的雨水,水面上漂着快餐盒与烟蒂。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搅动,浑浊的漩涡里突然浮出康小宁母亲沐浴时的背影——水珠顺着瓷白的脊沟滚落,在腰窝处聚成微型瀑布,与此刻塔吊上坠落的电焊火花重叠成同一种灼热。
拆迁办的红袖章过来驱赶时,他正跪在瓦砾堆里扒拉水泥碎块。指甲缝嵌进青灰的粉尘,突然触到某种温润的弧度。半块鹅黄香皂从混凝土尸骸里娩出,栀子花纹的凹陷处,还粘着几根银白色长发。
梁江波将它贴近鼻尖的刹那,汉江的潮气混着肥皂泡的芬芳轰然炸开,脑海里浮现出青春初渡时目睹的那一幕沐浴者朦胧而温柔的风景。
推土机的轰鸣幻化成火车汽笛。他看见十五六岁的自己正在老桑树枝桠间张望,铁路桥上的康大壮提着马灯渐行渐远,梦境里又一次与女神重逢。
田老师的歌声从晾晒的被单后面浮起来,那些棉布在风里鼓胀成帆,此刻正在二十层阳台上重新舒展——穿真丝睡裙的女人正在晾衣杆前踮脚,小腿绷紧的弧线与记忆中的剪影完美重合,一如当年凹凸有致的柔美曲线。
香皂在掌心开始融化。栀子花的纹路正被体温熨平,就像那些被岁月磨蚀的夏日。梁江波注视着女人将鹅黄床单徐徐抖开,布料扬起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昔日的女神田玉音,正在暮色里摘下珍珠耳坠,一对温软的耳垂上细微的绒毛被夕阳镀成金粉。
此刻隔着三十年的距离,两个时空的织物在风中交叉重合,抖落出同样细碎的光尘,梁江波的内心波澜起伏。
拆迁工地的探照灯骤然亮起时,女人恰好转身消失在玻璃门后。梁江波握紧已变得粘稠的香皂残块,突然明白记忆是个永不闭合的伤口——
推土机碾碎的砖石,正在长出新的楼盘,而那个湿漉漉的夏天始终在灵魂褶皱处发酵。远处新栽的栀子花丛传来初绽的香气,与掌心的陈年皂味缠绕成解不开的结。
一阵清凉的夜风,掀起他昂贵的西装下摆。刹那间,时光倒流,那个穿着一件被汗浸透的白粗布背心的少年。
梁江波仿佛又回到了青春萌动的少年时代,回到了那个漫长的夏天。这一刻,地老天荒,天荒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