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并发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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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人来看我最后一眼么?就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要是真有人来了,他会无所畏惧地走到我的床边么?他会毫无顾忌地握住我的手么?而我该不该也稍稍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呢?

一个脸上行将被盖上白布的弥留之人的手。哎,谁会愿意被这样一只手握住呢?更不要说看着这只手的主人咽气了。哎,作为人来说,临到死了都还是这般忧心忡忡,顾虑种种。要真到了那一刻,我想我还是将手缩回被子里,一个人静静地仰望着灰白的天花板,独自离开这个世界算了。哦!最好把眼睛也先合上吧,哎……

“哎!……”伴着呼出的烟,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真的就是我这辈子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了一样。

“不好意思…能借些地方让我也坐一下么?…”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病号裤,踩着竹席拖鞋的女孩子。

“坐!”我头也没抬,甚是随意地往花坛的一侧挪了挪屁股。

“谢谢……”她贴着我的身体迅速地坐了下来。

“不用谢。”我捋起袖子,亮出住院病患统一的紫色腕带,“邻居。”

“啊!你好!”女孩儿腼腆地向我打招呼。

“刚入院?”我随口问道。

“不是,已经几天了……”

“哦……你吃你的,我不说话了。”

“谢谢。”她怯生生地向我道谢。

我抬眼看她。啊,原来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她的手臂白得发亮,洁净的双手一直掬着一小盒色拉,那应该就是她的晚餐了吧。姑且祝她能有个好胃口吧!

自从恢复单身以后,像是这样同女孩子紧紧挨着坐在一起,虽然不会是第一次,却也是如仙人掌开花一样稀奇鲜有,可是,我的内心却找不到哪怕一丝微澜。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独自一人的确令人唏嘘,但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的日子,反倒让我十分轻松。不必过多地承诺什么,也不必拼命地去兑现,更不会遭遇食言后那无休无止的责难,这些都让我感到欣慰。“你这样是不会有女孩子喜欢上你的!”过去的朋友会像这样对我使用比较拙劣的激将法,每每此时我就会没羞没臊地深深嘬上一口烟,坏笑着告诉他,“孤独也可能是一种幸福哟!”

我又猛抽了好几口烟,却依旧没有听见新鲜的生菜在邻座女孩儿嘴里本该发出的爽脆声音。好奇心不免歪斜了我的视线,我不自觉地瞥了她几眼。

女孩儿的腿上铺着一块浅粉色的方形手巾,绣着各式各样卡通动物的脑袋。手巾上的色拉已被打开,正向外散失着凉意,但是她却举着酱料包不知所措。

我将烟头在地上掐灭,随后将手摊开着伸给她,在她眼前晃了晃,几乎是立刻,我便又把手收了回来,手心里不出所料地躺着她放上的酱料包,我也就不负重托地用打火机帮她排除了困难。我不喜欢沉闷的空间,却对这种无言的默契毫无招架之力。

“给。”我提着被撕开的酱料包还给女孩儿,“没有易撕口的酱料包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谢谢。”她轻声地道谢。

女孩儿慢悠悠地挤了一些色拉酱在蔬菜上,她眼里发着光,不甚熟练却笑呵呵地拌起了色拉。我很纳闷儿,就连这样一盒不起眼的蔬菜,居然也能被有些人当作是美味的一餐。甚至专程跑来我这儿端正地坐下,铺上洁净的方巾,取出自备的叉子,细品每一片生菜的滋味,如同来到了西餐馆似的。

“你不尝尝吗?”女孩儿将色拉捧起,缓缓向我递来。

看着这一团乱,我甚是犹豫。玉米粒和胡萝卜丝太过细小、选它们会不会太不给面子?生菜与紫甘蓝都沾着酱,选它们会不会吃得过于狼狈?小番茄和黄瓜片量又太少,挑走了它们又会不会觉得不够体贴?这有可能就是所谓抉择的最高级形态了吧。我心想着你不爱吃什么就给我什么吧,随便啦。因为“抉择”是件麻烦事,太过麻烦!

“哦……”我再一次将手摊开,“看着给吧。”

此刻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在路边乞食的流浪汉,才悠哉悠哉地捡了个烟屁股抽完,这会儿又眼巴巴地等着从身边路过的妇人可以从她那高档的时装手袋里,掏出些她不会再稀罕的零钱或是零嘴,舍予我这行尸走肉般可悲的人。

“好……”女孩儿甜甜地笑了,低下头在色拉盒里翻找起来,“给!”

她将仅有两颗的小番茄的其中之一给了我。朱色的果实光滑饱满,蒂处的疤痕依旧嫩绿。我将整颗放进嘴里,哇!倒牙的酸爽汁液还残存着早先在她怀中时的透心冰凉。过去我一直以为,将这种长僵了的番茄称之为“圣女果”,以及将有些鸡崽叫做“童子鸡”等等,主要就是为了凸显其绝无仅有的“清新”与“嫩滑”,但如今想来,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圣女”与“童子”,吃了这些,又谈何体会到那般清纯?世人果然愚蠢。可身边的女孩儿明明如此甜美,我却皱起眉忍耐着思绪的不快,我也很是愚蠢。

我扭头向她抱怨:“我开始讨厌番茄了。”

“唉嘿嘿嘿嘿……看出来了。”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冲我露出了一个我再也无法忘记的微笑,“但没吐出来呢!”

我了解我自己。史诗中的特洛伊城有多固若金汤,现实世界的我就有多坚如磐石。然而,就如同书中所描述的特洛伊人的浪漫与轻敌一样,我也只笃信着口中小番茄的虚晃一枪,却早已来不及躲避四目相对时那从木马中呼啸冲出的希腊士兵。我恨海伦!这场仗打得我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我开始有些在意她了。

“谢谢……”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语气的细微变化,“可你只剩一颗了……”

“一人一颗,刚好!”。

“好吧……”我又叼起一支烟。

“你很喜欢抽烟么?”女孩儿突然话锋一转。

“不,不喜欢。”我很自然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还想要抽呢?”

我为何要抽烟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尼古丁俘虏了的呢?叼着烟的我在寻找着答案,这有些讽刺,更何况我可能早已经忘记了。但是,这种事有必要去记住么?又不是什么重要的纪念日不是么?可要是依旧这样抽下去,迟早有一天,烟焦油就会像大象踩死一只臭虫一样轻而易举地置我于死地,而那是几时?不过可惜,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因为在想心事!……”我有些语无伦次。

“是吗……”女孩儿的眼睛再一次地变得黯淡无光,“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啊,还好……”我看着开始加快速度进食的她,“吃慢点,别噎着。”

女孩儿停顿了几秒:“没关系,噎死大概才是幸福呢!”

是啊,大快朵颐着心爱的美食,猝死在毫无关系的人身旁,即便死状骇人,也必定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吧。或许,会有人对此感到惧怕和厌恶吧。可我,却不以为然。一生中我们会遇到数不清的人,命运令彼此纠缠牵绊,直至生命的尽头。我们悲叹无法相约来世再会,却有幸可以目送先行者离开。所以,如果能够在他人的终点线旁接引,我自认为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她取出纸巾抹了抹嘴:“真希望自己已经是一捧白灰,那所有人也都会松一口气的吧……”

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如此青春的年纪,却将自己的身后事都考虑到了,难道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吗?

“火化可不是光付个费用这么简单……”

“是呀,为何就不能以死者的意愿进行处置呢?……钱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或许正因为那时你已经死了吧。死人又怎么能够行使自己生时才有的权利呢?”

“可我活过……”女孩儿的情绪看着低落到了极点。

看到她蜷缩起身体,我有些心生怜爱,但却并未给予她任何安慰。因为此刻的我已无法再将我的视线从她那哀伤的侧颜移开。疾病抑或可以抽走血色,却带来了无瑕的洁白;抑或可以抢走体力,却赋予了清瘦的仙气;抑或可以夺走斗志,却留下了似梦的迷离。我知道,这“美”有一丝病态,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一件亲人留下的遗物,可能早已派不上用场,但是,每当看见总免不了一阵呜咽。

我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该回去吃药了。”

“现在几点了?”

“18:30。”

“18:30了么?!我这也得回去了。”

我们一同起身往住院部大楼所在的方向走去。天空开始慢慢地暗了下来,晚霞与平日一样,鲜艳得有些烧人,每个人的脸都像是被蒸熟了。这样的酷暑下,忙碌了一天,也确实是被“蒸熟了”。医护人员、病患、家属,无一例外地都闭上了嘴,能省则省地节约所剩无几的体能。而栖于树桠间的鸟儿却顾不得这些,陆陆续续地还巢,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呢?

“你急些什么?就一次没按点吃药是不会对治疗产生影响的。”我跟随女孩儿快步走进电梯。

“这下糟糕了,又要被护士姐姐说了!”女孩儿按下了电梯按钮。

又是一惊,我没有去按电梯的按钮,也没有再和那女孩儿搭话。

电梯里的人陆陆续续在各个楼层走了出去。手臂上绑着石膏的人出去了;腋下夹着拐的人出去了;头上缠着纱布的人出去了;手里推着活动输液架的人出去了;就连活动床上的病患也被人推着出去了。电梯里只剩下了我们。时间就如汤药般,带着三分毒,伴着电梯的慢速上行,缓缓地往我们心中的“病灶”毫无征兆地流淌。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望向我时的惊讶与惶恐,尝得出那视线中愈来愈重的悲伤及痛苦。我挺立在电梯的正中央,闭上了双眼,凝神地承受着身旁初识的女孩儿那无助的倚靠,聆听着肩头她那强忍着的绝望的抽噎,同时品尝着自己嘴角蓄积的泪水那哀叹命运的苦涩。对这一切,我毫无办法。

电梯到了18层,住院部最高的楼层。门再一次“轰隆隆”地打开。

我抬起手臂露出腕带,有些颤抖地微笑着缓缓说道:“果真是邻居啊……”

女孩儿用那只配带有腕带的洁白手臂遮挡住口鼻,依旧是望着我,却早已是泣不成声。她使劲地点了点头。汹涌如巨大浪涛的悲痛令我们都无法动弹。抬起头我们便能望见天空,可离天空最近的就一定是天堂么?

住院部大楼的第18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临终关爱病房”。没错,无法被医治的病人就都住在这里。

之后,他们也都会从这里“离开”。而我与女孩儿,住在这里。


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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