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酒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谁让这个世界一半是孤独,一半是庸俗的呢?谨以此文祭奠我一切死去的感情,哦,不,是死去的一切感情。——题记

正文

我一路向北,辗转几千里回到凤城镇。凤城镇离我乡下老家还有二十里地,坐上出租车,一脚油的事儿,十分钟就能到。但我今晚不想回去。我想在镇上住一晚,下一次不知何时再回来,也许没有下一次。我离开学校后曾在镇里代过五年课。季夏雨后的傍晚,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就连蛛网上的每一缕都亦如新吐出来的丝。雨水冲刷过的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芬芳——这味道,我想了十年。若不是有事儿,我不会回来。虽然算不上荣归故里,但好歹是衣锦还乡。年轻人认不得几个,不过来到家门口倒也不至于还需要去住旅馆——眼前的“故里”客栈就很好,有吃有住的农家小院。小镇不大,我在镇上也是有过几个朋友的,只是其他人都断了联系,唯有虎妞我们一直来往。寻常打打电话,发发信息,聊聊家常里短,大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去虎妞家路过原来的学校,听说镇上的学生少,都去城里了,所以,如今的学校已经是镇政府所在地了。虎妞工作调去了凤城县,但周末人依然回到镇子里。我挺想念那段教学的时光,再回到过去是不能够了。

虎妞和祥子,都是我在镇上的朋友。祥子家和学校一墙之隔,虎妞说,他死了。我特意抬头瞥了一眼。祥子家的院子大得很,园子和房子连在一起,有几亩地。当年没有走进去的大院子,如今杂草丛生,看着有些荒凉。其实祥子家是最早搬去凤城县城里的,看房顶上的草,这是多少年没人回来过了呢。祥子,他可是我们那个年纪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啊,整个镇上,没有不喜欢他的女孩子。如今说没就没了,有些不真实。

虎妞家一大家子,几个哥哥成家后分出去单过,家里只剩下虎妞和父母。虎妞谈了几个男友,总是不如心。一来二去父母去世以后,虎妞就一个人过。之前有一个谈婚论嫁甚至都要奉子成婚了,不知为什么,虎妞去流了产。她没说,我也没问。朋友之间,谁还没有点秘密啥的呢。但是虎妞如果让男的陪他一起去医院,好像也没啥,结果不知虎妞哪根筋搭错了,她自己去就把这事儿办了。男方一怒之下,选择和虎妞分手。虎妞一气之下,将男方告上法庭。最后弄得两败俱伤。事情过去之后,男人早就成家另过了日子。虎妞还在漂着——虽然有自己的房子,但没成家,和浮萍倒也没有本质区别。

谁说一个人的日子不能精彩,站在虎妞盖的大房子前,我还挺羡慕的。城里高层楼房再高,商品房再大,也是悬在空中。哪里能像镇上这么自在?每走一步路都是脚踏实地。这样的大院我家里也是有的,在哥的名下,不是我的,但凡是我的,我也不会远走他乡。人到中年谁不想往回走,大概只有我在往外走。

“人呢?”我一进院就开始喊。十年未见,也不知被岁月这把刀催老没有,我还行,人到中年,甚至比当年还年轻一些,终归大城市水土好吧。园子里的豆角正是我的最爱,哈哈,可以吃上排骨炖豆角了呢。虎妞做得一手好菜,三十年前第一次去她家时,我还没决定要不要把她当作我的朋友,一锅乱炖吃下来,她必须是我的朋友。

“谁呀?”门吱呀推开,一个头发稀疏的家庭妇女走了出来,随手在衣服上抹着。

“虎妞呢?我是小东西,她朋友。”眼前这个人是谁,许是虎妞这些年新交的朋友吧,或者是镇子里谁家的媳妇儿。

“啊?你不认识我啦,我就是,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她笑笑,接过我手里大一包小一包的东西,“拿这么多东西干啥,我想你又不是想你的东西。”

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句话,我们之间,回答不回答都行,不需要刻意准备台词。我们从不视频,甚至语音都少,寻常就是发发微信。虎妞说自己身体不好,总也不至于苍老至此,我几乎认不出,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的模样?虎妞当年可是微胖美人,言谈间眉飞色舞的明媚女子。那份青春的朝气,难道都就着饭吃了吗?她趿拉着拖鞋,一条肥肥大大的睡裙上还有污渍。眼神黯淡无光,只是见我那一刹那,闪了一下。走路拖拖的,竟有一种暮气。

我跟在虎妞身后进了屋子。房子新盖没有几年,院子还没修整完。屋里乍一看挺新的,沙发上半袋方便面不知躺在那里多久了,遥控在垫子下,垫子上有头发。茶几上茶叶罐没盖,杯子里的茶水不知是哪天剩的,没有倒掉。茶盘里的茶杯一言难尽,茶锈,水渍。很久没动过了。我下午没吃东西,但显然不能在家里吃了。走出去三百米的街上,我记得有一家小酒馆来着,我催着虎妞换了衣服,我们去那儿吃饭。边吃边喝边聊才好,不然,要从何说起。

“你是说田园居吗?也好,他家能送外卖。”虎妞坐沙发上没挪窝。

好吧,我要了排骨炖豆角,煎血肠,两个菜足够了。

我一面给虎妞说着她的厨艺,一面收拾屋子。“你的厨艺可是一绝呢。”在“想要抓住男人心,就要抓住男人胃”的时代,我以为虎妞能如愿嫁给祥子,不成想祥子最后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一个女人。据说,祥子的女人家里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兄弟,或者祥子怕了虎妞这一班兄弟。我的思绪飘飞,手也没闲着,能洗的扔进洗衣机,能擦的里里外外擦了一遍,能刷的用热水烫完刷洗干净。“放那就行,我现在懒得,只顾着度命了。”虎妞有些讪讪的。

“什么病?”怎么就换了个人一样,我的洁癖还是受虎妞影响。

“三高,职业病,眼睛也不好,”虎妞跟在我身后,“你这又是飞机又是高铁一路回来也挺辛苦的,快歇会儿吧。”

原不费啥功夫,外卖送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餐桌打扫好了。嗯,泪也擦干净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是为从前还是为现在。站在窗前,等着看滚滚黑云过去,这场雨小不了呢。风吹得有些猛,不像是夏天,倒像是秋天要来了。园子里的豆角秧会不会被吹倒,我有些担心,园子里也就那一抹绿意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忽然留意到院子里根本没有鸡鸭鹅狗的叫声,若再没有风雨声,这院子怕是太静了。

“你,能喝吗?”我见虎妞把酒满上,有些担心:这样的体格,还能喝酒吗?

“也就这点乐趣了。必须和你喝两杯,任何人,我都不需要再喝了。”虎妞有些哀伤,祥子这一走,虎妞没了半条命。虽然祥子不是虎妞的,但虎妞的心放在了祥子那里。除了我,没人知道。

“想喝就喝吧,慢点喝,悠着点儿。”祥子倒是滴酒不沾呢,说死不也是分分钟的事儿吗。

“来,都在酒里。”虎妞取出来一套蓝花的酒盅,柿子酒斟满。我们端起酒一饮而尽。

很久不喝酒,不小心呛到我咳嗽得脸都红了,我这样背井离乡十年回来,还有愿意陪我一醉方休的人,知足。

“当年你一个人离开,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安顿好了。这么多年,啥也没帮上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多待几天,暑假正好我有时候。”虎妞等我停下来,又端起了一盅。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失败,家破人亡,到最后一无所有。”不曾想当年所有的唏嘘时至今日说起来竟然和自己没关系似的,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儿。父母重病相继去世,我卖了房子为父母治病,辞了职全心看护。后来发现自己罹患癌症,流掉孩子,和前夫离婚。离开家的时候,我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火车票钱——这些,何必要说呢。

“说说你吧。准备一个人了吗?”虎妞这样,显见是无法照顾自己的。她不像我,凡夫俗子一个,早就在生活中跌得头破血流,也早就学会了独自面对所有。

“嗨,可别提了。”虎妞抿了一小口,滋儿咂一口酒下肚,“找了一个伴儿,寻思搭个伙啥的,还不够为他家那一窝子操心的。他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媳妇儿撇下两个孩子跑了。孩子又不听话,他赚那点儿钱还不够养活一家子老小的。我还得帮他养活孩子。不如我一个人攒点钱,将来退休找个保姆得了。”

我怎么说呢,我又该说什么。这世间的夫妻有几对不是搭伙的,爱情是多么罕见的玩意。我倒是为前夫哥一家操心受累了,结果怎么样,前夫哥不照样出轨吗。不对,走仕途的人哪里能算出轨,充其量是逢场作戏。所以,虎妞愿意付出就付出,不愿意付出也没有什么。找个男人干啥?没有男人老了孤单,有了男人未必活到老呢。

“都在酒里。”我的话都在酒里,怎么做随心就好。我一饮而尽,为表诚意,我把酒杯倒过来,让虎妞看看一滴没剩。

“大哥家的孩子没事儿不来看你吗?”虎妞顾家顾到什么程度,连几个哥哥家的侄男弟女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拉扯。尤其是她大哥家的大侄子,大哥两口子忙着做生意,她大侄子几乎成了虎妞的娃。吃喝拉撒,上学放学,大侄子只知有姑姑,不知有爸妈。

“他忙,成家立业,顾着双方父母,我大哥嫂子身体不好,再加上我侄自己的孩子才上小学,上有老下有小的,没时间。很久没见了。”所以,为什么要做得太多呢?我倒不是怪虎妞太无私,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般呢。我没有像虎妞一样把侄子拉扯大,但是哥这半辈子不像哥,竟像是我的弟弟。我不做扶哥魔怎么办呢,我不帮哥,他就会啃老。我舍不得父母,只能舍得自己帮着兄嫂一家过日子。结果呢?爸妈生病时,兄嫂公司忙着接单子,父母成了我一个人的父母。我不惦记老家的房子,但我的房子卖了,没家没业,兄嫂不吐口让我回乡下老家,我除了流浪还能怎样?

“来,碰一个,都在酒里。”亲情是不能言说的痛,怨谁呢?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虎妞是,我也是,我们来这世上都是为父母报恩的。

“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和你坦白,我怕我不说,再没机会了。”虎妞看着我,欲言又止。

“说。”都是黄土埋脖颈的人了,有啥不能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吗?最坏的已经过去了。黑云不知何时聚到了一起,像在酝酿一场大雨。

“祥子当年,爱的人是你。”天,开什么玩笑!不可能,祥子如果爱我,我绝对不会离开小镇,离开凤城,也绝对不会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嫁了。

“你不是说他给你写信了吗?”我们三个一起教学,祥子给虎妞写了信,我不就多余了吗?

“然而并没有,我以为我这么说,祥子最后会选择我。”虎妞脸上一股痛苦的决绝,我不知道这是为了祥子,还是为了我。

都过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人生走的每一步路,也许都算数。毕竟走过不能当没走过,毕竟爱过不能当没爱过。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如果在我结婚之前,祥子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如果在我结婚之后,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祥子人都不在了,虎妞干嘛不把这消息带到棺材里去。

“你结婚之前。”虎妞自斟自饮了一杯。

为什么不在当时告诉我呢。当时没说,此刻还何必再提。如果我没记错,结婚之前,我大病了一场。思念成疾,我觉得我的魂魄都随了祥子而去。可我以为虎妞他们俩好了,我只能退得远远的,一个人疗伤。

“他自己为什么没说过?”鼻子下长着嘴啊。

“去你家提亲的都是达官显贵,他觉得自己一个老师有点儿穷酸配不上你,再说,你哥在外面扬言你非当官的不嫁。”

哦。原来如此。我不仅有一个好朋友虎妞,我还有一个好哥哥——一个妈一个爹的亲生的哥哥。

轰隆隆,大雨瓢泼而至。我饮下最后一盅酒,都在酒里的话终于没再出口。冲出虎妞的家门,她家和我坐车的方向正相反。出了门就分别。我独自在雨中向着车站走,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倒觉得清爽得很。夜幕低垂,和屋宇和街道和小镇都缝在雨水晶莹的蛛网里……

在客栈安顿好,洗个热水澡,也洗去一身的疲惫。这漫漫长夜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买醉不是我的本意,但实在是当浮一大白。故里客栈的老板娘没有新龙门客栈金镶玉的风情,但也不乏妩媚,像南方女人,小家碧玉型温婉可人。潮湿的地面还有泛黄的招牌让人心生缱绻。也许某年某月某天,祥子曾经踏足过。和他的兄弟,和他的爱人,和他的家人……大厅总共没有几张桌子,此时却空旷得很。我选了靠窗的座位,看雨。

“一瓶柿子酒。嗯,来一个排骨炖豆角,要白豆角,精排,茄子和土豆的块要切得大一点儿。”

我说给服务员听。千万里之遥,我就不信,今天我吃不上这个乱炖。她去下单,我坐在窗前出神。或者,这是客栈里最好的座位。院子里的几竿竹子格外青翠,雨小了一些,没有停的意思。邻居家的石榴树上,石榴已经拳头大小,居然还有两朵花未落。那抹鲜艳,竟也让我的心亮堂了一分。祥子那时候帅气逼人,阳刚之气和他的书卷气相映成辉。他一笑,整个世界都是活的。我要偷偷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国字脸……

“您好,您的菜齐了。”

服务员声音清脆,态度还挺好。水壶,餐具,菜,酒。深吸一口气,乱炖的那股香气渗入五脏六腑。鲁大先生惯会说,北方固不是他的旧乡,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于我,天底下是空的。不管北方还是南方,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的男神给了我指引。无论北方还是南方,雨从来都不曾厚此薄彼。我满足地吃了一口菜,味道对着呢;我知足地喝了一口酒,淡淡的甜,酒味也对着呢。排骨炖得刚好,多一分嫌软,少一分嫌硬,火候掌握得妙不可言。恰是当年的味道,不是本地的厨师,大抵这道菜的厨艺不会精良至此。

下雨的缘故罢,客栈陆陆续续进来了两拨客人。我的柿子酒已经下去了半瓶,饶有兴味看着老板娘招呼客人。她是谁的女儿,她是谁的母亲,她是谁的妻子——新龙门客栈里好像说,感情的东西多了不如少了。要我说,感情这玩意儿,多少都是祸害,不如没有。在这尘世间,开个小店,不也挺好吗——我来了这大半天,也没见到老板。

谁我都不认识,我在这里,再没有熟人,更遑论朋友。

都在酒里——那是祥子、虎妞我们第一次同事聚餐时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不擅言辞的我,到散场前,和每个人都说了一遍。这样的话我总不能单独和祥子说,女孩子的矜持要时刻保持。“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和祥子碰杯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脸已经成了火烧云,那是少女满满的心事。如今,可不是都在酒里嘛,酒桌上的同事们朋友们物是人非,散落天涯。

“呀,小东西,是你吗?老同学!”又进来一个人,扔了伞,径直奔我而来。

“啊?老梁,是你。”我们初中的同学梁小军,听说他做了好多年的镇长。前夫哥手下的手下——对了,前夫哥是副市长。手底下管着好多副县长。副县长手底下又管着好多副镇长。没等我邀他同坐,他已经一屁股坐了下来。“小福子,给我们添两个菜。水煮鱼,再来一个鱼香肉丝,拌个豆皮,外加一个西湖牛肉羹。就剩半瓶啦?再来一瓶柿子酒。”

他点菜的功夫,老板娘早就过来了。原来她叫小福子,不细看眉眼的沧桑,还真挺富态一副有福的样子。“梁镇长,您喝水。”小福子谅也不是第一天做生意,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倒也不卑不亢。

“老领导挺好的吧?”老梁殷勤,他大概忘了,我前夫哥和他一样,也退休了,原不需要这么热情。热情得好像我们天天见面一样,其实,至少有十年我们不曾寒暄。

“应该挺好的,很久没见了。”离婚和结婚一样,两个人的事儿,何必昭告天下。

“啊……”老梁张大了嘴巴,我目测能塞进一个鸡蛋。

“离了。”我赶紧让他闭嘴,这个年纪不宜大惊,各种情绪都要保持平稳。

“都在酒里。”老梁早接过服务员拿来的餐具斟满了酒杯,闻听此言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同情我的遭遇。

“你呢?挺好的吧?”看着他的油头,我也促狭起来。互相伤害,谁不会。他这久经情场的人,大雨天还来为小福子的客栈捧场,那点儿小心思,呵呵。

“儿女都大了,老伴前两年走了。”老梁脸上并没有伤悲,升官发财死老婆,没准他求之不得,“帮我看看,你觉得老板娘怎么样?”

老梁的眼睛都快焊到小福子身上了,还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怎么样能怎么样,又不是和我过。老梁不过是客套罢了。

“不了解没有发言权,你可以喊她一起喝一杯。”反正明天我回家卯一眼,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添个杯子的事儿。老梁点菜最后他买单,我不过顺水人情。

“我们有十年没见了,不喊她了。我听同学说你去了省里,大家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这些年也就没联系……”

“是呗。你怎么回镇上不在城里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人上了年纪,愿意在老家过过田园生活。两个儿子都成家了,我的责任也尽完了。没事儿种种菜,打打麻将,自在。”老梁说得和真的一样,我怎么听说他两个儿子谁都不愿意和他一起过呢。老了老了,把自己打扮得油孔雀一般,到处开屏。

“你现在做什么呢?没再往前走一步?”老梁挺关心我似的,但也保不齐一颗吃瓜的心。离了前夫哥,我这个灰姑娘会不会打回了原形。

“我呀,混口饭吃。这个年龄,一个人过自由。”我半真半假半虚半实。谁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我的俱乐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省城里也有了一票铁杆粉丝,足够我衣食无忧。至于爱情,谁还有空碰那东西。

老梁肉眼可见的失望浮上来。

“你呢?没再找点事儿做发挥下余热。”我暗笑他的着相,我都喜怒不形于色了——不,今天以后,我保准我喜怒不形于色了。这么半天,虎妞没联系我。我知道,都过去了。

“这个年龄左不过做个吉祥三宝,还是算了。”老梁这话倒是不假:保安,保洁,保姆。他能拉下脸做哪一个?

“来,吃菜。”没话说的时候吃一口菜垫一下,然后好举杯喝一口,生活都在这一口酒里。小福子已经上来两次,服务员又来了一次,菜已经齐了。我还是只吃排骨炖豆角,那几道菜也不是不爱吃,我怕我是有乱炖情结——祥子去过我家一次,妈做的就是这道菜。那时候起,这道菜就是我的压桌菜。别的菜,总也吃不饱,好像古时候的皇上,生怕多夹一口别人会下毒似的——单单我自己,乱炖里下了砒霜也会甘之如饴的。

“满上满上,”柿子酒度数并不高,和果酒没啥区别,但显然老梁有点儿上头了,老脸有点发红,“你还记得我妹不?她也嫁省里了,回头你们多亲多近。”

我连老梁都快忘了,哪里还记得他妹妹。过了今晚,我猜我连虎妞都不会再记得。

“哦,她在省里吗?”我们的老乡圈子里没有一个姓梁的,人不多,会员制,百万起步。

“对,我妹夫是中成的司机。”老梁言语间颇有些自豪,好像沾了中成的边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儿。

“是不,你妹夫怎么称呼?”我飞速将我俱乐部的司机班在脑子里过一遍。

“我妹夫是马小飞。”

“哦,我知道他。”马师傅,五十多岁,话不多,人还算踏实。

“我把我妹的微信推给你,”老梁更热络了,“我妈临终还让我好好待我妹,她是我们老梁家老少辈姑奶子里嫁得最好的。”

“小福子,小福子,”老梁招呼着吧台里的老板娘,“过来陪一杯。”

我不经意抬头,眼见小福子尬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常态:“梁镇长,这位是?”

小福子边说边倒满了一杯茶水,微笑着看我,话却是冲老梁说的。

“我老同学,省里回来的,小东西可是我们同学里混得最好的。”老梁与有荣焉的劲儿,我不大自在。啥叫混呀,生活是用来混的吗?我自己说那是客气,他说那是僭越——前夫哥在时,借老梁一万个胆他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倒不是真的嫌他僭越,是他在前夫哥和我面前两种姿态两种口吻让我不舒服。不过无所谓啦,随便他说啥。

“叫我小东西,”我友好地看着小福子,“我当年在镇上教学时没见过你呐。”

“我男人走了以后,我也是才从县城回来不久。”小福子的神情有一刹那的黯淡。

“你男人是?”我冒昧地追问了一句,看她的年龄和我相仿。

“我男人叫祥子。”

天地无声,我有一瞬的恍神。

怎么不在城里了,怎么回到了镇上,怎么……

啥都不能问,也不能说。我没有任何立场。

服务员送上账单时交给我,老梁不像点菜时那么豪迈了,只瞟了我一眼,便顺手拿起一根牙签,任我付了账。

确实,啥都不说了,都在酒里。我深深看了小福子一眼。她和祥子他们俩的婚礼我没接到通知。祥子的葬礼没人通知我。就像我从来没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老梁离开以后,我给他发了信息——话里话外我有必要让他知道,她妹妹我罩着,祥子的老婆我也罩着。

雨,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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