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碧不算个坏女人。即使在苛刻的邻居眼中,她的名声还不算太差。她在人们的印象中至少不是那种如火药瓶随坏情绪骤然迸裂的典型农村悍妇。但她儿子也许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不止一次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淫秽脏话出自母亲之口。射击对象无一例外朝向他们那堪称混蛋之王的父亲和生出这样一个混蛋的小脚女人——他们的祖母。
过分的早熟毁掉了赖合群原本可以大书特书的幸福年少时光。初二时语文老师要求同学们写《我幸福的一家》的作文,当别的孩子循规蹈矩地抒写着严父慈母的咏叹调时,赖合群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另类——关于自己的家庭他并非无话可说,而他只能用新从历史课本上学到的用来形容隋炀帝的那个成语来抒发,这断断难容于他天生乐观向上的老师和同学们,也过早地让他因羞耻而郁郁不乐。很多年后,当他寻根究底,妄图以心理医生的眼光打量自己兄弟们糟糕性格的成因时,年少时那种对父母罄竹难书的郁愤变本加厉地汹涌起来。
他有一个不光明磊落的父亲,被他沉默的祖父母取名为余庆,概因他出生在共和国成立的第二年,举国上下的庆祝氛围仍绕梁不绝。赖合群兄弟姐妹对父亲的最初印象来自于王书碧的胎教和漫长岁月中的耳濡目染。
“他姐姐五岁那年,我买了几斤白米,他个龟孙回到家就倒在了猪圈里,说我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他养不起尊贵的少奶奶过阔日子……”
从王书碧淡定自若又不失尖刻的语气里,不难判断出这段被她驾轻就熟的陈年往事犹如戏院里老花旦的保留曲目,遇到可乘之机便抖落出来。彼时赖余庆与她因为浇地问题大吵一架,赖余庆负气出走。事情原委是她一再催促无事可做的赖余庆提前把地里的花生灌一次水,等到一个月后花生成熟时活好做一点。赖余庆觉得这纯属浪费,一个月的光景,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撒一泡尿。邻居郭艳红的适时造访,围着餐桌吃饭的赖明芳、赖合涛、赖合军姐弟以及四个月后即将出生的赖合群隔着肚皮有幸听到了这次谈话。
尽管赖家三兄弟秉性各异,但骨子里的冷漠殊无二致,这与他们尖酸刻薄的父母亲浑然天成,揭示着“龙生龙凤生凤”这条颠扑不灭的古谚。尤其是一度令王书碧捉摸不透的二儿子赖合军,从一出生到初中求学,安分得一度让她怀疑这个孩子脑袋有什么毛病。赖合军在襁褓里就显示出一个孩童不该有的秉性,他从不哭闹,饿的时候狼吞虎咽过稀疏的奶水,就埋头睡大觉。从入学一直到升入初中,他都表现得分外低调,不管是他在这个家少得可怜的出现率还是一直稳居中间的考试成绩,都最小限度地引起父母的注意。直到他十二岁的突然爆发,赖余庆和王书碧才把亏欠多年的关心变本加厉地归还给这个曾经让他们省下不少心的儿子。
十二岁这年的春天,一向不沾家的赖合军因为言语不和与比他小几岁的孩子打架,把那孩子头上打了一个大窟窿,两家大人被孩子头上喷涌而出的血柱吓得不轻,而赖合军仍沉浸在未消解的怒气中,犹如恶狼瞪视捕杀自己孩子的猎人的眼光,显示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苦大仇深。赖余庆恼羞成怒之际,圈起左腿,右手捋下左脚断絮的破布鞋,一边破口大骂“操你娘”,胳膊使出做爱时的力道雨点般密集扇向赖合军稚嫩的屁股。赖合军一声不吭,不求饶也不认错。儿子的镇定愈加衬托出父亲的慌乱没分寸,也激起赖余庆新一轮的斗志。众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起开拉住赖余庆,而此时赖余庆的胳膊也终于出现了酸痛的反应,才得以从两难境地中解脱出来。
赖合军用同样的愤怒对着他父亲赖余庆斩钉截铁吐出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粗心潦草惯了的赖余庆和王书碧只会把这当作孩子的负气之语,并未上心。只是这之后赖合军犹如一头失控的疯狮子把他们渴求安静的晚年生活彻底粉碎时,王书碧如梦初醒,对早已萎靡不振的赖余庆报告自己迟到的发现:这孩子从小就没心没肺。
大概是初为人父人母的一点好奇心在作祟,赖氏夫妇把仅有的一点耐心和温情耗在了体弱多病的大儿子身上。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使得原本该享受嫡子待遇的大女儿赖明芳的出生不声不响。她弟弟的出生一度让赖余庆欣喜不已,赖家有后的满足感使得他用少有的温情目光打量这个家庭的头号功臣——王书碧。赖氏夫妇少有的琴瑟和鸣场景镌刻在了大儿子屈指可数的童年时光里。赖合涛一辈子没长胖过的体征验证着他饱受疾病摧残的童年,好在赖氏夫妇一生连绵不绝的冷战间歇期使得这个孩子并无致命的性格缺陷。相反,他从入学到参加工作都展示出顽强的上进心,尤其于不惑之年谋求到还算体面的中层官衔,这都被骄傲的王书碧归结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二儿子赖合军的出生让赖余庆过早地步入了中年危机。由于赖家姐弟前后出生的时间间隔并不大,赖合军出生时,赖余庆也不过三十岁。计划生育罚单榨干了他们近十年的积蓄,这之前他和王书碧还合计着用这些钱买块地为赖合涛盖三间瓦房。原有的三间瓦房凭空消失不说,这下他不得不用尽一生的力气另加三间。这也就不难理解在二儿子没有奶粉嗷嗷待哺时,王书碧狠下心买了几件大米熬米汤喂孩子,却被他气急败坏地倒进猪圈。
还未从二儿子出生的噩梦中惊醒,他不争气的婆娘的肚子再次鼓胀起来。赖余庆像经过霜打的秋后茄子,一夜之间添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白头发,蔫得完全没有虎狼之年的一点生气。此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妻子生出来的是个女娃。这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赖合群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父亲哭丧的脸和母亲夹杂在欣喜和愁苦之间的为难表情。
王书碧并非不知当家柴米油盐贵。她在节约俭省方面自有一套无师自通的本领。别人刚种下的花生,她半夜一颗颗刨开,并不贪心,只从这些聚集四五粒花生米的坑里捡拾出一粒,如此般在人家半亩地忙活大半夜,天未亮时小心翼翼用上衣兜着两大捧花生回了家。油炸后拌上盐,晾凉后盛在塑料袋里密封好,找个严实的角落藏好,只在孩子实在不听话时抖落出一两粒。平日里来个卖瓜果的,她独辟蹊径,专拣不中看的歪瓜裂枣,然后很有底气地把价格压到最低后,不顾卖主嫌弃而无奈的目光,心满意足地把瓜果捧回家。
赖合群出生的年代歌舞升平,祖国经济发展一日千里。只是赖家处于闭塞的乡村,和多数邻人乡亲一样,只能恪守千百年来小农经济的清贫传统,无福消受时代繁荣之果。许多年后,第一架高速公路延伸到这个闭塞乡村的田边地头,像一具强大的吸尘怪器,把这边的乡人源源不断地吸附过去,人们才幡然醒悟出另一种活法。廉颇老矣的赖余庆和王书碧自叹弗如之际,开始了又一轮的时运不济的抱怨。从他一出生,他的父母就身体力行地向他诠释吃饭是生命的头等大事。可惜他并不迷恋于此。小学一年级一次意外的双百经历,让他平淡无味的少年时光第一次受到来自老师、同学、家长和邻居的交口赞誉,从此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年少时不多的阅读经历,向他展示出完全不同于周身环境的诱人世界,在冲动躁热的迷幻臆想中,他内心深处以自绝于乡民而自居,自以为是的深思熟虑和偏执价值观委实支撑着他度过漫长而孤独的贫瘠岁月。
尽管一向不喜夸人的赖余庆日后一再诅咒自己生了三个怪种,他都不得不承认被他们严重忽视的女儿赖明芳恰恰是最善解人意的一个。从赖明芳以及与她同龄的玩伴平稳隐忍的一生,不难得出女娃终究比男娃安生的结论。赖明芳从小就担当起小保姆的角色,帮助母亲在艰难岁月中拉扯弟弟长大。这些经验这在她以后的母亲生涯中显得如鱼得水。但她挑剔的母亲一直不太待见这个有些笨拙木讷的女儿,与自己年轻时的心高气傲相比,赖明芳闷声不响的少女时代随着二十岁一次随机的相亲后的订婚和她爱喝酒的父亲被亲家几次盛情的好酒伺候潦草结束了。很多年后,已经有了自己两个孩子的赖明芳显得母性十足之余,对自己的父母愈加体贴。这除了让赖氏夫妇欣慰之余,也稍稍闪过一丝羞愧之情。
一次,赖合群在目睹了赖明芳和她母亲说起公婆时嫌恶而尖酸的表情后不无遗憾地表示,赖明芳在走向泼妇的路上终于得到了她母亲王书碧的真传,文静贤淑的少女赖明芳彻底难返,这个混蛋之家的四个儿女无一幸免地出落成地地道道的混蛋。
(本文由新文艺青年作者 小征 原创并授权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