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的田野里,到处都盛开着一种野苇花。我家的祖坟就在村前的一片野苇荡里。每次回家祭祖,我总是扒拉大半天才能找到坟头。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坟头荒凉而落漠,给人一种古老的伤感。
其实深埋于地下的先人,对于我是一片空白,真正引起我伤感的是那座新坟,我刚过世不久的"小脚大娘”,她就像那一束洁白的芦苇花,那些花朵是一种悲壮的符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的灵魂。
小脚大娘是死在去年年三十的晚上,那是一个雪花飞舞的年三十,一个充满了喜庆的年三十。当家家户户正忙活着包饺子,炸丸子,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彻村子的上空时。小脚大娘却在她那两间黑土屋里静悄悄地走了。她走的那么安祥,庄重,似乎做好了一切准备。尽管那屋子的光线很暗,我还是很清晰地看到小脚大娘那微笑着的脸,那身整齐的天蓝色衣裤和那双金莲小脚。裹脚布缠得很紧,怕长途跋涉松开了似的。
小脚大娘命苦,听娘说她嫁给我二大爷才三个月,二大爷就死了。那一年二大娘芳龄十八。二大爷是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抗战那年,二大爷偷偷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一次鬼子反扫荡中被捉了去,就在村前的那片芦苇荡里被砍了头。据说二大爷被杀的那年也是一个冬天,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芦苇杆被冻成了冰棒!芦絮也早已飘零,二大爷的血染红了那片芦苇坡。因为我家的祖坟就在那片芦苇坡上,所以二大爷的尸体也就埋在了那儿。
第二年开春,一片芦芽钻出了地面,几场春雨过后竟拔节地长,长到头上冒出了那洁白的苇花时,下面的苇杆竟是淡淡的红。村上人都说那是二大爷的血染的。
后来小脚大娘生了个儿子,也算是给二大爷留下了血脉。可不幸的是五岁那年出去玩耍,却淹死在那片芦苇坡的河沟。小脑袋就像芦花缨络一样耷拉着,细弱伶仃。村上人都说他爹想娃了!小脚大娘好哭了一场,把儿子的尸体埋在了我二大爷的坟旁。从此小脚大娘终日以泪洗面。在我的记忆里,她的那双眼总是混浊不清,深的像两口枯井。
清明时节,小脚大娘总要去坟上给他爷俩烧点纸钱,添把新土。有时我也跟了去。二大爷的坟头上仍倔强地摇曳着一片茂盛的芦苇。苇花高昂着头颅,擎着蓬松的花朵,苇杆仍是那种淡淡的红,像血!小脚大娘呆站在那儿,眼里满是凄迷,那扎着裤管的小脚在风中显得是那么单薄。
记的儿时,每逢过年总爱跑到小脚大娘的两间土屋里,去翻她的煎饼筐。那里面有我要找的炸丸子,香喷喷的酥肉和饺子。看到我翻得乱七八糟,小脚大娘便踮着一双小脚走来:"小淘气别找了,大娘早给你留着呢!你是大娘的过继儿不疼你,疼谁呀!"一边说一边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吃饱喝足我常缠着她给我讲牛郎会织女,孟姜女哭长城,一些她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的故事。每次讲完我都见小脚大娘的眼角含着泪。
于是便转了话题,追问小脚大娘别人为啥叫她小脚呀!小脚大娘便转忧为喜,笑哈哈的说:"因为我的脚小呀!"。据说小脚大娘嫁给我二大爷时裹着一双小脚,轻移莲步,款款盈盈,惹的全村人都来瞧热闹。都说二大爷有福气,娶了位西施,这也难怪,当时十里八乡没有像小脚大娘裹那么小的脚。多少富家子弟争着提亲,冲的就是那双小脚。那年头脚小是"美",大脚姑娘沒人要,所以女孩子七八岁便裹脚,往死里裹。
同辈的便称她小脚嫂子或妹子,晚辈的便称小脚大娘或婶子,再晚辈便小脚奶奶什么的…。别人称呼惯了,我也这么叫,大娘便嗔怪地说:"別人叫也就罢了,你个小鬼头也叫。看我不打你!"说着便踮着一双小脚佯装来打。但我仍叫她小脚大娘,大娘不愠不怒叫上了口便不好改。大娘说满中听的,你娃子就叫吧。
小脚大娘出殡的那天,是我拉得孝绳,顶的老盆,我为小脚大娘喊的路。那天雪下的好大,迷迷濛濛竟辨不清方向。出殡的队伍愈显得缟素。我的脚感觉不到一丝寒冷,我想为小脚大娘踩出一条通往天国的路,我想把小脚大娘安祥地送到我二大爷身边。让她不再孤独,不再凄凉,不再思恋和痛苦。
下葬时,雪不知何时停了,天也放了睛。西斜的余晖洒在雪地上,燃烧了似的明晃晃一片。干枯的芦苇花仍然是那种凝重的白,苇杆深红色,像血!那突兀的芭茅杆戟指向幽深的天空,像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