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村庄

  阿兰把日记颠来倒去。第一页的第一行写着,“我感觉我死了。时间漠然地跨过我像经过一条将要枯死的河流。”那个死字过分大了,要从纸面上跳出来一样。一种孩子气的,玩笑式的威胁。

  老先生扶了扶眼镜,开口说一个深秋的故事,“一个满面通红的橘子打中了路过的美人,美人变成了一棵树。从此总有人追着梦里的路来到树下,开始漫无止境的等待。”阿兰说她十二岁了不要听童话故事。

“我还记着你六岁的样子。”老先生笑着说,低哑的声音里结着快乐的果子。风荡来荡去,那时老先生眼睛还看得见东西。六岁生日的中午,阿兰捧着一朵玫瑰花蹲在门前,扯下一片花瓣分给了一只路过的蜗牛。“这样你就是我的朋友了,你得祝我生日快乐。”阿兰说。

老先生的眼睛是金色的,是神话里的太阳的颜色。老先生流着血,但他很镇定。这种镇定盖过了他的衰老,这使得阿兰肃然起敬。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被遗忘的村庄。”阿兰说。蜗牛往前爬了一小步,阿兰伸脚踩死了它。她紧紧攥着玫瑰花,“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村庄里的人不会说话,除了阿兰。某个夜晚,她梦到了雪崩,在坠落至深渊的那一瞬间她醒了,此后她便学会言语,此后她便与地狱常伴。

“今天是我生日。”阿兰说,“你能赐给我一颗星星吗。”

老先生的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身后夕阳沉沦,红霞倾飞,老先生枯枯瘦瘦地站在那里像一根被随意插在土里的树枝。老先生说“你要星星做什么。”阿兰说,“我们一样遥远而孤独,我想爱它。”

“最天真的故事里往往有最纯洁的爱。”老先生把书放下。一个爱看书的瞎子,阿兰笑了。“我已经不想要那种东西了。”阿兰故作老成地说,她的黑发柔顺地垂落在肩头,她学着老先生的样子皱起眉头,“不需要了。”

  “没有人不需要。”老先生说。阿兰沿着河流跑走了,水里漾动着的夕阳隐在泥沙里,一个又一个月亮浮起来,沉沙覆盖过溺水者的尸骨,月亮又覆盖过泥沙,阿兰站在那里注视着水面,旁边有一个人跳进了水里。月亮碎掉了。阿兰眨眨眼睛。

  “这是死亡。”老先生沉痛地说。

  “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这是沉没。”阿兰说。她走在老先生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老先生对阿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这么幸运。阿兰说在这个被诅咒的村庄被遗忘的村庄里开口说话的幸运就是一种诅咒。

  “爱与死亡与自由。”老先生说,“这是人一辈子都在思考的事情。”一根水草在招摇,河里沉没的尸骨在低笑。阿兰尖声地叫起来。河水缓缓流过,阿兰的倒影摇摇晃晃,变形了,被拉长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睡在老先生的坟墓旁。秋天的第一只鸟叫声嘹亮,落在阿兰脸上时只剩一点寂寞的灰色。“下午好,戈多先生。”阿兰说道。

  十八岁的阿兰和十二岁的阿兰相比,除了身量的伸长以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她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大孩子,很少快乐,一直孤独。阿兰想着或许在某天她也会像村庄里的一切人那样,在某个有月亮的晚上投水而亡,总有另一个蓝裙子黑头发的女孩出现,她应该要比她幸福许多,如果她一生都不曾做过雪崩的梦。

后来阿兰在日记本里写道,金色的戒指掉进银色的瓶中,他遇到十八岁的她。熟透了的果实垂垂欲坠。

默尔芬枯枯瘦瘦地站在那里,他脸上没有笑容,身后的血流了一地。他用不信任地眼神注视着她,冷漠地,防备地,“这是哪里。”

“这是被遗忘的村庄,这是死亡的村庄。”阿兰说。

“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战争。”默尔芬说,“我以为这是傻子们聚居的地方。”战争,老先生曾经说过这个词。老先生说人只要有思想战争就永不止息。老先生说村庄处于一种愚钝的和平状态中。

  阿兰对战争的全部认知就是战争使老先生流血,战争使老先生心痛。默尔芬在老先生的坟墓前沉默。他说这是一个智者。阿兰说她当然知道。“他叫什么?”“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默尔芬在村庄不快乐。他鄙夷的神情后面其实是莫大的恐惧,他几乎不能想象没有思想没有言语的世界是怎样运转的。他徘徊在黑夜之前,一首诗一首诗地写下去。悲伤和绝望不合时宜地盖在他身上,阿兰想。

  天风微寒,地火明亮。默尔芬看着人群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朝着原野的尽头走去。阿兰拉起他的手,两个人沿着河流在跑。阿兰黑色的裙摆隐匿在黑色的夜里,一点金粉金沙的欢喜溢了出来。阿兰说这是深秋的祭典。

“祭什么?”

  “祭他们自己出生即死亡。”阿兰站在远处,她紧紧抓着默尔芬的手,像她六岁那年攥着偷来的玫瑰花那样。广阔的大祭台上飘着竖琴的音乐,火焰编织出光明的序曲。一把火烧穿黑夜,阿兰这么想着。人群虔诚而沉默地跪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人会明白。”阿兰说。这就是村庄的运转方式,人们做着人们该做的事,没有思想没有因果,只有繁殖和永恒和孤独

  阿兰轻轻地吻了默尔芬那片被火光映照着的脸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知道,也许你知道。”阿兰耸耸肩。深秋的故事在结果,风还在吹,这个夜却是要结束了。

  分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默尔芬说我们可以一起走。泥沙底下的尸骨在低笑。阿兰说不行。“让我给你自由。”

  “没有人能给另一个人自由。”阿兰说。“为什么。”“不知道。”

村庄是缠绕在她身体里的藤蔓,撕扯掉便是血肉分崩离析。阿兰的笑容像湖面上的雾气,她挥手告别默尔芬,沿着河流跑走了。泥沙底下的尸骨在低笑。

  老先生对阿兰说不要妄想对抗时间,对阿兰说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抗争的。阿兰睡在他的坟墓旁,“晚安戈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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