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就要拆掉了,这些日子,老太太不得一夜安眠。这事儿由不得她,儿子们已经决定好了,就等工程队来动工。
天色已晚,暗沉沉的天,像要压下来,一场倾盆大雨要来临,却又迟迟不来,阴暗,沉闷。
老太太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一只手搭在把手上,这简直是一条枯枝,皱瘪瘪的皮包着骨头。她的目光呆滞,黯然失色的眼睛望着满是鸡粪的天井,白发凌乱,已经很多天没有打理过了。
拆房子的事,她几近哀求儿子们:“作孽呀,好好的屋子,你们要毁了它!”儿子们好不耐烦:“你不要整天在我耳边嚷嚷,这破房子有什么矜贵!”
她舍不得拆,但这有什么法子!老屋是她和死去的老伴一生的心血,为了建这房子,她去挑过塘泥,挑过石头,起早贪黑地干活,一点点攒下血汗钱。那时老伴还摔坏了腿,顾不得疗伤,硬是东凑西借,先把房子盖成。
几十年了,老屋饱经沧桑,但毕竟也曾为这一家遮风挡雨,也曾是他们的避风港。
那时候,几个孩子高高矮矮,一家人熙熙攘攘全挤在这屋檐下。日子艰难,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为人父母,再怎么艰难也要给孩子们一个家。
这些年都熬过来了,孩子们长大成家,老屋也逐渐陈旧沧桑,而老伴视它如生命,屋顶的瓦片几度更换,泛黄的墙壁刷白了几次,这老屋包含着太多的记忆和感情。
老伴走了,儿子们要分家,他们卖了一头黄牛,分了钱。这个家散了。
这么多年了,老太太想起时还是心酸,儿大儿世界,一粥一饭把他们养大,纵使受苦受累也舍不得怀中的孩子,而今他们却各自分散,甚至也常常为一些私利大动干戈。老太太念着过去那个家,虽然贫穷但也苦中有乐。如今她连老屋也守不住了。
她独自住在老屋里,每天打扫一遍。她常常看着墙上的老照片发呆大半天。现在她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寂静,空旷。但是每当看着老屋,引出无数温暖的回忆,老太太便觉得有了活着的意义。
记得房子刚盖成时,孩子们争抢着要睡哪个房间,终于结束了蜗居的日子,有了新房,虽然简陋,也总算宽敞一些了,孩子们自然高兴。入住时,孩子们抱着衣服鞋子,拎着大大小小的帆布袋,欢呼雀跃地冲进房子里:
“我要睡这床!”
“这是我的!我先要了的!”
看着孩子们,她心里多么高兴!苦日子已经熬过来了,从此以后他们一家就要过上幸福生活了吧?丈夫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辛苦劳累都值得啊,只要能让孩子们过上好的生活!
然而命运弄人,未等到孩子们长大回报,丈夫就得了糖尿病,辗转治疗,花光了积蓄,最终还是含恨而终。丈夫去世几年后,女儿跟别人走了,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从此没有回来过。儿子们呢,好吃懒做,整天争争吵吵,不得安宁。
老太太想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已经89岁,苟且还有一口气。儿子们分散后各自成家,他们平时极少来看她,如今老太太老了,曾孙们不愿靠近她,她的儿媳们甚至避她不及。
前些天她病了一场,血管梗塞,头晕得天旋地转,她放了一点儿米下锅煮饭,生火烧了大半天都不见煮开,揭锅盖一看,原来是端错了锅,把一锅清水煮得滚滚沸腾。她一把跌在板凳上,老泪纵横,谁会晓得她这晚没有饭吃,谁又会看到她那被火烫起泡的手?
没多久,儿子们商议轮流照顾她。这当中原因不全是为了照顾她,一是那天她在天井摔了一跤,幸亏邻居来扶,没有摔断这把老骨头,但乡人传开谴责她的儿子们:没良心,把这老母亲扔一边,摔死都没人知道。二是老屋拆迁的日期到了,老太太只能轮流寄居几个儿子家。
搬迁队来了。老屋里东西太多,要清掉了才能拆迁。老太太巍巍颤颤地拄着拐杖去看,看着他们将家什一件件粗暴地拖出来:一家人曾用过的八仙桌、古老的上了发条的挂钟、孩子们曾抢着要玩的木摇椅······大的小的都被扔了出来,八仙桌摔断了脚,木匠里的家书散了一地,水缸碎了·····
她的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下来,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要去拣回那些散落的信,衣服篓子,用了一辈子的针线盒——天地神灵啊!她每一样东西想收着,谁能来帮帮她?儿子见了却吼道:“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不怕死啊!······”
老屋已经搬空了。
老太太轮流寄居在儿子家。但日子并不好过,她整天整天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但是意会到媳妇的不满,她也想尽自己能力做做活儿,可是老太太洗过的碗,搓过的衣服,媳妇见了可不乐意,不是嫌碗洗得不干净,就是怨老太太衣服不分开来洗,小小的曾孙女对老太太不满:你这么臭,你有老人味,不和你玩!
媳妇喂鸡的时候,常常没有缘由地骂:“死东西,每天吃那么多,不见便宜我一个蛋,米饭让你白白吃!”老太太在一旁,像有无数刀子向她刺来。媳妇心里早就压抑着闷气:他们在老屋中没捞到什么便宜,却要伺候这老不死的,皇太后都没有她这般舒坦!
寄人篱下就是要受气,老太太心心念念着老屋,就是孤独地死在那里,她也愿意,不必受这窝囊气,要教人家黑着脸使气!
老太太心中有万千悲苦,邻居乡亲以为她享尽晚年之福。而生活是怎么过的,吃了黄连方知苦,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吞,晚景这般萧瑟凄凉,家碎了不再圆,老太太留着这一口气不知何日了断。
长夜漫漫,老太太躺在临时安设的床上,蚊子群在耳边嗡嗡作响,掉了窗扇的窗口,用纸皮箱遮住。角落的老母猫,夜里凄厉地叫着——几个刚出生的猫崽被抓去扔了。老太太一时悲从中来,眼睁睁地巴望着天亮,但是天亮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几十年的房子就要坍塌在巨大的钩机之下了,老太太悲痛难忍,哽咽着絮絮叨叨,媳妇看不过眼:“一大清早,你晦不晦气,你倒是说说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拆迁开始了,脆弱的老屋一碰就崩塌,那几十年前的梁木,那堵曾贴着儿子们读书的奖状的墙,那个狭窄的被熏的黑黢黢的厨房,…老太太在这老屋里,看到她的几个可爱的孩子,她那踏实勤劳的丈夫,他们一家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一瞬间浮现出来…最后随老屋一同坍塌下去,成了废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