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希望的田野

作者|文竹

我年轻时以农村生活为苦,现在则庆幸出身于农村。广阔的田野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是农村孩子的旅游胜地。

村东的三台山,传说是朱元璋的杰作。他要饭来到这里,支起三块石头做饭,三块石头就长成了三座山,鼎足而立。三座山中有两座根据形状又各有其名,一座叫扁山,一座叫光悠头山。又传说朱元璋在山周围的村庄要饭,不管到谁家,叫一声“大娘”,这家就死个老娘娘,叫一声“大爷”,这家就死个老汉。还传说朱元璋给人家放牛,他把牛杀了煮了吃了,把牛头插在山的这边,把牛尾巴插在山的那边,回去报告说“牛钻了山了”。主人不信,他就领了主人亲自去看,他两手拉拉牛尾巴,牛头就哞哞地叫。解放前,三台山顶的道观里住着道士,山上有一部分土地由道士经营。山上有石碾,半山腰有戏台屋。传说有个唱戏的小孩因为演唱时出了错,被老师用席子卷起来,倒竖在门后头,死了。我记事时,邻村许家庄有个面目白白净净的五十岁左右的矮老汉,姓郭。我奶奶常常带我去找他看病,他的药无非是几包药面子,但往往疗效很好。解放前他就在三台山上当过道士。

拔菜是农村孩子的常课。放了学,没有家庭作业,三五成群的小伙伴挎了提篮或箩头筐,满山遍野地跑。三台山、赶牛路、涝洼、曹家窑、南河、南洼、大坝子、二坝子、三坝子、高庄桥、包袱地……这些称代土地的名字,现在想起来无比亲切。青青菜、苦菜、婆婆丁(蒲公英)、妈妈头(生地)、车辙子(车前子)、麻榨菜……满坡里有。拔到一棵婆婆丁,就唱:“婆婆丁,戴红樱,爷爷拉呱孙子听。爷爷买了个肉烧饼,掰给孙子一大块,掰给外甥一丁丁……”摘下生地的花,放在嘴里吸吮,甜丝丝的,真有吃母乳的感觉。野菜蒸菜窝头、馇渣豆腐,麻榨菜还可以凉拌。那时不懂得这些野菜都是中草药,只知道吃野菜的生活是苦的。现在想想,当时在不知不觉中就进行了食疗,真是口福和幸运!石岭上的苜蓿芽,可以生吃,做菜粘粥、蒸菜窝头尤其香。土地被规整后,已有很多年见不到苜蓿芽了。蓬蓬艾,嫩时可以焯焯用蒜凉拌;切碎了和在面粉里擀单饼,筋筋道道,好吃。长得很大的老蓬蓬艾,一大扑笼,叫它“羊嘎嘎”。拔出来,拖了它走,唱着“羊嘎嘎,咩嘎嘎,你娘是那骨头角”。山上有藜藜嘴、扁食叶、野韭、野蒜。吃着刚剜出的离离嘴,唱着“离离嘴,爬山围,你不跟我你跟谁?——我跟山上那小老汉,八十多了唱小旦”。野韭做韭花,比家韭味道更天然,里面腌上豆角、扁豆、茄子。野蒜拌胡萝卜咸菜,条件好的拌豆腐。天星星,又叫野葡萄;酸溜溜,又叫马宝;酸枣、赤栗子:随摘随吃。河边挖出的白白的茅根,咀嚼起来很甜。连阴天时,山上草滩里就长出地瓜皮(小青耳),拿了瓢子去拾,放了韭菜包水饺。猪的食物也来源于小孩子的拔菜,谓之“打猪草”:鬼见愁、福福苗、土场头、剌剌秧……只要是没有毒,什么植物都往大泔瓮里放。奶奶按照我的体格给我配备了提篮,容量是其他小朋友提篮的一半,而且皮轻,用削了皮的细柳条编的。我的所谓劳动,象征性而已。一次,我看见了远处一棵很大很胖的苦菜,我走过去剜出来,我后边的一个小伙伴说:“这棵苦菜俺也看见了!”我就把那棵苦菜从我的篮子里拿出来,放到她的篮子里,她竟然高兴地收下了。一次,一位比我大四岁的伙伴只约了我一个人和她一起去拔菜。她热情地提议先和我拔满提篮,再和她拔满提篮。我对于她的先人后己很是感动。后来和小伙伴说起我们合伙拔菜的举措,一位小伙伴说:“你这嘲巴!她那提篮多大!你那提篮多小!”我这才恍然大悟。我长大了也还是朝巴。在生产队干活抓化肥,爷爷说我:“你这个傻闺女!南洼那块地那个长法,从这头上那头,你挎着化肥,满满一箢子!多么沉!从那头返回来,人家挎着化肥,里头还剩那点点,多么轻快!”

成语有一举两得、一石三鸟,我们那里有句不雅的俗语:“拉屎扒地瓜,捎带着扑蚂蚱。”一举三得。干活中间休息,就地取材:烤地瓜、烤棒槌、烤豆子。点上柴火,青烟袅袅。约摸着烤熟了,大伙围着火堆,用棒槌秸拨拉着,从灰烬里找出美食,糊漆烂肮,吃得津津有味,吃得两手乌黑、嘴巴乌黑。渴了,就揪个蓖麻叶,卷成瓢状,到泉子里舀水喝,泉水清冽甘甜,比现在的矿泉水好喝多了。

那时种地没有化肥,公棒槌占比例不少,别“人”结一个或两个棒槌,它硬是一个不结,有的连个怪胎(乌莓)也懒得生。高粱也有懒汉,别“人”的穗子颗粒饱满,最不济也有几粒粮食,它则颗粒无收。但它比公棒槌强,起码结个怪胎。头顶上一个圆柱形的半个胡萝卜大小的光滑的黑东西,就是它的乌莓。乌莓生着吃,很好吃,口感好,软绵绵的。形容小孩子嘴巴黑乎乎的,就说“和吃了乌莓似的”。玉米偶尔也有乌莓,在该结棒槌的部位长出一个不规则的类似牛心的灰白色东西,生着不好吃,开水焯一焯,用蒜泥凉拌,清香。那时公棒槌和不结粮食的高粱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讨人喜欢,因为它们底部半米左右的部位是“甘蔗“,叫”甜秫秸“。干活回家时,人们腰上常常别着几根甜秫秸,甚至挟了一捆。小孩子见了高兴极了,赶忙迎上去接过来。饭后,大人孩子坐在院子里吃甜秫秸。玉米秸皮瓤柔和,好批好啃;高粱秸皮硬瓤硬,小孩子常常吃破手甚至吃破嘴。吃完,地上一大摊纤维,收起来送到猪圈里,给猪嚼哒。懒汉庄稼创造了与众不同的价值。

秋收后,小伙伴们挎了提篮、扛了小镢,拦地瓜、拦果子(花生)。这方面我不行,总是拦不到多少,甚至一无所获。有人能拦到大半提篮地瓜,他们会观察判断哪个地方地下有漏刨的地瓜。拾豆子我行,豆地里总有散落的豆子,下雨后豆子泡胀了,更好找。路上也有,被车子碾到泥里,就用小棒抠出来。有一次,我那个长把小瓢几乎拾满了。我高兴地端回家,奶奶给我们煮豆子咸菜。

现今餐桌上的蚂蚱,我以为是鱼龙混杂、连毛加屎的。我们小时吃蚂蚱是有选择的。第一等的是数量不多的“油蚂蚱”和“勺马鸡”。前者个大健壮,浑身油绿;后者个亦大,但窈窕些。与油蚂蚱模样相似但个头较小的“青头郎”我们不吃,说它脖子里有蛆;与勺马鸡模样相似但个头较小的“韩先生”我们也不吃,原因不得而知,逮住韩先生,只是拿着玩,唱着“韩先生,噔愣愣,娶了个媳妇害脚疼”。数量多的是“山里蹦”和“秃蚂蚱”。山里蹦体格健壮,大腿内侧是红色的,蹦得快,很难逮;秃蚂蚱灰土色、翅子很小,浑身光秃秃的,其貌不扬。而最受人欢迎的特等品是“咬乖”。大概雄的叫“叫咬”,学名“蝈蝈”,雌的叫“咬乖”。雄雌的区别是:雌的屁股上有一根针,产卵用的。“咬乖腚上一根毛”,比喻的是一个家庭只有一个独生儿子。秋天咬乖肚子大,满是仔,固然好吃,可是一口吃掉多少个生命啊!“叫咬”遭不到如此厄运,我们那里不吃它,逮来养在用高粱秸的果档、席蔑编的笼子里,挂在院里或屋里,精心喂它丝瓜花、黄瓜瓤之类,欣赏其清脆的叫声。家中是充满生机了,可“叫咬”却是生活在囚笼里啊!干活收工回来,人们苇笠顶上常常别着一大串蚂蚱,用柳穗草(狗尾巴草)穿着,个别的已经死了,大部分在挣扎。酒肴是有了,可柳穗草从蚂蚱的脖子穿过,那是怎样的一种酷刑啊!吃蚂蚱,要去其翅、除其屎。活生生把翅子揪下来。“蚂蚱头包包子,净是嘴”,用来形容一个人能说。我们是不吃蚂蚱头的。把蚂蚱头从脖颈上撮下来,头上便带出一股绿色之物,此乃蚂蚱屎也。有时只逮到一两个蚂蚱,吃不着,就连翅加头活生生在炉子上烧着吃,真是作孽啊!奶奶说她小时有一年闹蝗灾,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蚂蚱,黑压压的,遮天蔽日。两手向头顶一伸,就能捧到一捧。家家把蚂蚱腌在小瓮里。收获了蚂蚱,可庄稼却被啃食一空。

2018年10月于静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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