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梧桐花开的时节是老家最美的时候。远远望去,村庄笼罩在一团紫色的烟雾中,朦胧,梦幻,像是一幅彩墨画,唯美得让人沉迷。
我和晓桐周末从镇上的初中回家,站在村口,都不由的发出惊叹。晓桐手里还卷着琼瑶的《紫贝壳》,夸张的用港台味的声音轻叹:“真的好美好美哟——”我斜眼瞟她,其实美的是她,虽然长的高,胖,浓眉大眼厚唇,但皮肤白嫩,头发乌黑浓密,扎一个高高的马尾,走到哪都靓的照人眼。对她的美,我是嫉妒的,我翻她一个白眼:“花痴!”她回过神,对我撇撇嘴,她的嘴有点歪,平常看不出来,一撇就明显。她这个缺点让我稍微心里安慰了一些。
看过《紫贝壳》后,我们都喜欢上了紫色。梧桐花的紫就像梦一样,为我们十四岁的年龄染上了神秘,优雅,迷蒙……的色彩。我们已经偷偷看过了琼瑶的《窗外》、《六个梦》、《一帘幽梦》……等小说,开始憧憬遇到一位深情专一的梦中爱人,他会温柔的说:“我爱你!”然后拉手,拥抱,初吻,守候你一生。
当我还在做白日梦的时候,晓桐已经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男人。梧桐花还未落尽时,我听到了各种版本的传言。一种是镇政府一个刚上班的通讯员把她骗上了床,一种是她引诱了刚上班的淳朴通讯员,最火爆的是说早上镇政府开会,有人去宿舍叫通讯员,看到被窝里有人,一掀被子,赤身裸体,被抓了个现行。虽然是你情我愿,晓桐的年龄毕竟还小,通讯员挨了个处分被调到别的乡镇了。晓桐也退学了。
那个通讯员我是见过的,瘦高的个子,暗黑的皮肤,冷峻的五官,忽略掉脸上一茬一茬冒出来的青春痘,远远看去,其实相当的英俊潇洒。晓桐喜欢上他是可能的,应该谈不上什么诱骗和勾引,只是琼瑶小说中令人向往的“你侬我爱”而已。起码我在对流言蜚语隐隐的恐惧中还隐藏了一点兴奋和期待。我希望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晓桐被她的妈妈关在了家里有好几个月了,梧桐树的叶子都已变黄落尽,风吹过窗棂时的声音越来越凄历呜咽。晓桐的妈妈是一个高大白皙丰腴的美妇人,泼辣强势,在村子里名声不好,说是和他们队的队长相好。晓桐的爸爸是个寡言少语的老实人,总是低眉顺眼的,在村里和家里都没啥存在感。晓桐的妈妈对晓桐做的这件事是咬牙切齿的恨,她似乎毫不在意别人对她的各种蜚短流长,却容忍不了那落在女儿身上异样的眼光。她用一把锁锁上院子门,希望能隔绝掉那些刀一样的语言和目光。
快到腊月的时候,已经冷的手都伸不出来了。晓桐的堂哥结婚办酒席,还请了一家响器班,排场又热闹。来的亲戚也多,堂哥家院子摆不开,晓桐家院子里也摆了几桌酒席。乱乱哄哄的,晓桐就挪到到门口看响器。吹响器的人里有两个小伙子,都留着长头发,有一个还扎成了小辫,都穿着时髦的喇叭裤,精瘦的黑色西服,敞着怀,也不显冷。扎小辫的先看到晓桐,一边吹着唢呐,一边对吹笙的披发男使眼色,这是一个靓妞!晓桐眼神迷茫,稍微消瘦的身体慵懒的依靠在门边,半年多没怎么出门的皮肤格外的白,白的闪晕了吹唢呐小伙的眼,他吹的唢呐声突然更加的花哨起来。休息的时候,扎小辫的小伙看着晓桐,轻佻的眨眨眼,把修长的食指放进嘴里,吹了声响亮高亢的口哨,晓桐一惊,慌的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一抹红晕,慢慢的染上苍白的脸颊。
快天黑的时候,客都送走完了,东西也拾捯的差不多了,晓桐妈才发现晓桐不见了。有了前车之鉴,也不敢去声张,慌偷偷的去找,甚至跑到通讯员的新单位去打听了一通。找了两天,才问出有人看见晓桐坐着响器班的四轮车离开了。响器班四处跑着接活,打听着找了两三个星期,才把晓桐带回了家。
不知道这将近一个月发生了什么,晓桐这次回来完全变了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起来,上次出事妈妈骂她还总是哭,这次妈妈一开口骂,她开始还嘴,妈妈骂她,“小小年纪不要一点脸,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她不屑的嘴一歪,“你还有脸么?”妈妈气的要上去撕她的嘴,她伸手一推,就把妈妈推坐在地上了,跌坐在地上的晓桐妈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哭的天昏地暗,不得不认了命。
过了春节,晓桐准备和堂姐去南方打工。临走的时候,我们约着见了一面。站在正月的田野里,残雪未化,暮色将近,寒气透骨,我仔细打量晓桐,并没有像传言中的变化,就是那些和男人睡了会怎样怎样了,她还是和原来一样的晓桐,就是不怎么爱笑了,和我站了半天,就嘴微微的歪了歪,她说那个人来找过她一次,就在这野地里,没说什么话,就扇了她一巴掌。说那个人的时候大眼睛里深深的悲伤好像要溢出眼眶,我知道她说的是通讯员,对于响器班的事,她一句也没提。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好,我的认知已经无法理解她的世界了,我们默默的站着,茫然的看着黑沉的暮色慢慢的把一轮血红的太阳包裹住,起风了,刺骨的冷。
晓桐去南方有一年多吧,就传回来她伴上了大款。过了半年她衣着鲜丽的回来了,上我家找我玩,还给我带了件橙色格子的背带裙。裙子很漂亮,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裙子,喜欢的爱不释手。傍晚妈妈从地里回来,我喜滋滋的拿给她看,被她一通臭骂。意思时晓桐名声不好,我不能和她玩,更不能收她的东西。然后硬逼着我把裙子还给了晓桐。把裙子送回去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的,晓桐的脸阴沉灰暗的像是连阴雨的天。我想,我们的友谊可能没有以后了。
95年我去上大学的时候,物价已经涨了很多,我的学费是每年800元,而当时我爸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钱。记得大二开学的时候,我爸有段时间不在家,学费还没有凑够,妈让我去别的村要账凑学费,那个村委会欠了我爸有一百多块钱吧,我跑了几趟,才要过来一部分。然后是问亲戚借钱,问我大(叔)和婶借的时候,一开口就被他们拒了,最后是妈从二舅那里借了两百块钱才凑够了学费。这个借钱的事后来被我妈经常念叨,总让我的心情一次又一次的掉入要账借钱的焦虑和艰辛中。也就是那几年,社会的风气似乎完全变了样,大家开始笑贫不笑娼了。不管是黑猫白猫,只要逮到老鼠就是好猫。村里出去打工的女孩子越来越多,以前村里人还喜欢背后里议论谁谁挣的钱不干净了,现在议论的是你看人家誰谁的闺女,出去两年就给家里盖了栋楼。口气里满是羡慕和酸气。晓桐也是在那几年,带回家里好几万块钱,让她家在村里竖起了小楼。晓桐的妈登时神气了很久,很骄傲和别人说她家闺女有福,啥也不用干,天天打麻将,她男人还每月给她好多钱。
这时的我可能就埋下了对钱的深深的恐惧,内心有多么想要,表面上就有多么的排斥。我对钱的态度一直是清高的,谈男朋友,谈婚论嫁,从来没有把钱当做一个条件,我只要情投意合人。男朋友到以后成为老公也总是高调的夸奖我脱俗,不是爱钱的俗人。我毕业后留在了男友的家乡当了老师,2000年,月工资180大元,凑合着够吃饭,一点钱都留不下来。我动了心思想离开,男朋友不愿。父母看我有了想法,就托在南方的大伯给我找工作。寒假在深圳,堂哥带我去拜访了他一个做建筑设计的同学,后来才知道是相亲,只是我当时没往这上面想。堂哥的同学很好,光从身高长相我就心动了,经济实力也很优秀,当时在深圳已经有了房子,只是女朋友不愿意和他父母一起生活,所以分了手。见了一面后我又回到内地上班,很快,堂哥的同学给我找了工作让我去,男朋友自然不让去,吵了一架,我犹豫再三,还是留了下来,没有做成攀高枝的坏女人,多年之后我内心深处是后悔的。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高尚的人,很多时候我是羡慕晓桐的。羡慕晓桐的漂亮,羡慕男孩子围着晓桐转,羡慕她能伴上大款,什么都不干就有钱花,能给家里盖楼,给父母钱……而我呢,除了一个好人的好名声,和一样千疮百孔的心。
晓桐给大款生了个儿子,算来现在也该有十七八,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了,听说大款生意不好,把晓桐丢下了。
我越来越想念她,对不起,晓桐,我曾经弄丢了你对我的爱。我们都是从同样的土地上走出来的人,骨子里还是一样的。在命运的漩涡中,我们都是飘零的落叶,身不由己,却又强自争渡。
已经是第三次写这个故事了,第一次写是在高中的作文课上,题名是《野鸽子》,站在家长普众的角度,满是附和的惋惜和隐藏的指责,那浓浓的说教意味是多么的幼稚天真。第二次写差不多是十年前了,完全小说的形式,名字竟然忘记了。自己经历了情爱的挣扎和痛苦,开始慢慢的理解晓桐眼中的悲伤和绝望,我的文字也沉浸在这种忧伤中,对于爱情,每一位少年少女的憧憬都是美好甜蜜的,在十几岁的年龄怎会想象到它种种的痛苦和折磨,种种的龌龊和不堪呢?今天又拿出来叙述,又过了十年,觉得自己更加的脆弱和糊涂,一切在我的描述中变样了么?我的记忆,还有几分真实?忘记的太多,又想象了很多,我所写的,可能只是我的虚构吧,只有对你的想念是真实的。我们,早已失去少女的纯真,心中回荡的是深深的虚无和悲伤,再看年少时的青涩和幼稚,竟也有淡淡的喜悦与幸福感,也许错了,可一切都那样生机勃勃,真诚珍贵。
般若波羅蜜多心经,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