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1944-1945(第十章)

我整个人僵在了那里,那双手终于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到喘不上气,在那一瞬间我几乎窒息。我不受控制地死命咳嗽着,大量的烟雾涌入我的喉咙,冲入我的肺,我的肺灼烧一样的疼。我不知道是谁在掐我,但我当时已经咬定我这次必死无疑。我残存的意识在心里疑问:“谁在掐我?日本人?要是他愿意他大可直接一刀杀了我,但很快我确定那是一个日本人。我模糊地听到了细细碎碎的日语。我不想过多思考了,我恨不得我的手现在再长长二十厘米,我够不到我的刺刀。我在做困兽之斗。我几乎是在用唇语给余亦飞发信号,我向他呼救,但我确信他听不见,这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我放弃了,静静的等死,从心底里诅咒于亦飞这个家伙出的主意,它让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直面死亡。

我最终还是得救了,余亦飞不知道是循声而来还是他就在我附近,但他发现了我的状况,他毫不犹豫地一刀捅死了那个日本人。拉我起来。要不是当时的情况紧急,我真想好好跟他探讨一下他的祖宗十八代的问题。他用表情向我略微致歉,但那对我来讲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罢了,因为这该死而浓重的烟雾。往后我们则变得小心多了,这家伙果然耳朵很灵,他在烟雾中寻找日本人的样子让人联想到一只追踪猎物的猎狗。在我们快速解决了第五个日本人以后,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我摸出手枪顶上火,准备结束雾中暗杀,我们面前的景象渐渐明朗,这对极其讨厌烟雾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我随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在我刚反应过来的下一秒,大概五发三八式的子弹就落到了我的脚下和旁边的墙上。我相信若不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日本人会打得更好。但我不希望他们打得更好。我啪啪啪三枪打死一个。余亦飞这会儿刚结束他的猎狗模式,正站在原地懵圈,我往他的脑壳上狠狠的敲了一记,算是报了刚才的仇。然后我拉上他就准备上二层。子弹追着我们的屁股打过来,听声音他似乎被击中了。但我不管,只管拉他上去,梯子从未显得如此漫长,我只管往上爬。

到了二层,我匆匆忙忙地抽掉梯子,余亦飞那家伙没有中枪,准确来讲是中了枪但没受伤。子弹打穿了他的裤子,嵌入墙中,但并没有伤到他的皮肉,这把他吓得不轻。见他没有太大事儿,我便不再理他,转而忙着给我的卡宾枪上新的弹匣,他把手伸了过来,手中是我的那把刺刀,真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连逃亡都来不及的情况下不忘拾起我的刺刀。我接了过去,刺刀入鞘。我听到底下日本人在骂八格牙路。显然一层的人员已经全部死光了。日本人没有梯子也上不来,也只得在底下跳踉。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举起枪,透过梯子口向日本人射击,居高临下,这倒是打得很舒服。没过多久我就从不同角度打倒了三四个。日本人不再将头伸进我的射界了,八格牙路声倒是不绝于耳。我乐了,但没乐多久。日本兵在用三八式步枪朝上射击。穿透性极强的三八式子弹很快穿透了薄薄的楼板,噗噗噗地冲上来,这下该轮到我跳踉了,我在躲子弹。日本人很快也明白了这样的盲射不会有任何战果,便也停止了努力,他们开始考虑如何上来的问题。大部分的时候日本人是聪明的,但有些时候他们也会暴露出他们的死脑筋。他们大可一炮炸了整栋楼,但他们却硬要用步兵怼的方式来干掉我们,我几乎哑然失笑。现在他们开始尝试堆人梯,但这也仅仅是提供了一个让我可以杀他们的机会,我开始用刺刀挑,用枪射。他们很快就又被我弄了回去。我开始沾沾自喜,但我很快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专注于这方面的事情。余亦飞在那里发挥他作为排长最大的职责:瞎指挥。二层的机枪已经有不少枪管子都打废了,瞎了火,发挥不上多少作用了。我深知这里守不了多久了。等日本人的驴劲儿扳过来,他们就会想到用小手炮来轰击我们的这栋勉强可以称之为建筑物的建筑物。我明白我们又要输了。我很想输的体面一些,起码不那么被动,需要个台阶下。否则我们排以后必定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如我所料,日本人最终还是反应过来了。几发烧夷弹和杀伤弹重重地落在我们的建筑物前和建筑物顶上。不过并没有造成杀伤,我们的炮兵班的那群人,炮弹早就打光了,现在全都和我们一样缩在二楼。烧夷弹使二层的几处开始燃烧。杀伤弹除了炸开两个口子以外还震落下厚厚的一层灰尘,呛得我直咳嗽,尘土迷进了我的眼睛。我拼命地揉眼,我的视线刚刚恢复,日本人的工兵就搭好了梯子,三个日本人妄图爬着梯子冲进来,我举起枪,还没拉开枪栓,第一个日本人就已经自己把头撞到了我的枪口上,我惊惶失措,咔嚓一声拉了枪栓,用僵硬的手指扣下了扳机。然而耳中传来的是清脆的空仓声,我反应过来我的子弹早在刚才就打光了。而那些子弹根本没有用在正道上,而是被我用来戏谑在楼底下上不来的日本兵。我努力憋着不让自己哇呀一声大叫出来。我在克制自己的恐惧。但那个日本兵最终还是从我的眼中看出了我的恐惧。他用手抓住了我的枪管。由于爬楼梯他也没带长枪,但他旋即一个飞身上来,然后又使死劲来掐我的脖子。我心底里还在琢磨是不是他们日本人都会这一阴招,我被他一边掐着一边摁到了墙上,我想挣扎着逃脱,因此我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只是因为缺氧,我的胳膊有些脱力,危急时刻,我看到了我的救命稻草:那个日本兵的刺刀很随意地别在他的裤腰带上,这么不严谨的日本兵我是第一次见,但这无疑是老天爷给我提供的逃生机会。我使出最后一点点力气,一伸手就够到他的刺刀,然后抽出,拔掉刀鞘。他也瞬间明白了我想干什么,便开始和我抢夺他的刺刀,在那一瞬间他的手松开了,我好好地吸了一口以前从未觉得如此甜美过的空气,我原本紧握着刺刀的手也一松,刺刀被那个日本人又夺回去了,我还在那大口地喘着粗气,刀尖已经挺过来了,我只好本能的往回缩。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噗哧一声,伴随着枪响,那个日本兵的脑袋在我面前炸裂开,白如豆腐脑的脑浆全喷在了我的脸上,然后那个日本兵便瘫软着滑了下去。我不知道是谁开的这一枪,但这无疑救了我一命,我在那呆滞了几秒,然后拼命地用已经很肮脏的袖子来擦掉脸上的脑浆,那糊住了我的视野。

这场惨烈的战斗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打到日军也不想打了为止。他们不想在我们这么一个小小的阵地上付出太大的伤亡,临走的时候,他们甚至只是象征性的扔了几颗手雷,那几颗手雷扔的很随意,大部分都没丢进来。七零八落,完全没对我们产生任何伤害,日军逃时的仓皇和他们进攻时的突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当战斗结束时,我才发现,我们剩不下几个能动的人了,我以前手下那些老兵油子们却依然坚强的活着,只是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些彩。我不知道另外两栋建筑物怎么样了,我只知道我们这边伤亡惨重。这栋被我们弄成工事的建筑物已经被炸得不像栋建筑物,摇摇欲坠,我开始担心它会不会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垮塌,杞人忧天也是我的特长,我更喜欢叫它未雨绸缪。

晚上我们就地和衣而眠,我想找个干净点儿的地方再躺下,毕竟在战争之前我从来没试着在地上睡过觉,但我很快发现这只是我的徒劳,这里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到处都充斥着弹壳、硝烟味、灰尘、垃圾和人。我没吃晚餐,我们也早就没了粮食。这个时候肚子饿得快要罢工,它发出来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的饥饿,我明白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但我发现余亦飞还醒着,他在望着天空发呆,我们的这栋建筑物现在已经残破到可以直接看到天空。我于是走过去开始没话找话:“兄弟,借个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本没打算抽烟。余亦飞用一种像看野人的表情看着我,他不抽烟,更没有火柴一类的玩意儿,我只好悻悻地在他旁边找个地方坐下,然后又打开了我的话匣子:“看你这样子,战前也是个读书人?”“嗯。”他的回答很简短。“上过大学?”“嗯”“家境不错?”“还好。”他明显的心不在焉。我无端地有些恼火,我平生最讨厌别人无视我的存在。正在我准备走开,琢磨着再继续去找个地儿睡觉的时候,他开了他的金口:“燕京大学,我还上过军官训练团。”还是一如既往地简短。“燕京大学?你在北平读过书?”我很高兴,作为一个北平人我差点以为碰到了自己的老乡。“你是北平人?”“不,不是,我从小在上海长大。”他辩解,我的兴趣一下子被压下去一大半,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甚至刻意拿捏了点上海腔,我有些尴尬,只好转移话题:“军官训练团?那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去的地方。”我在心底里开始怀疑他们家的家境,以他这个资质和水平,能进军官训练团,看来背后家族实力非同一般。“是,是的。我在那里成绩还不错呢!”他的面色突然间红润了起来,那是因为骄傲。而我却在心里恶毒地想:“去你妈的,还成绩好?那你会沦落到连打个仗都会怂?不晓得是你爸找了多少关系才帮你弄了个成绩好。”我正心里这么想的时候,他却还在一边喋喋不休:“我的图上作业特别好,连我们的教官都夸我呢!说我做的标准,还让我给所有人做示范!”他的脸上居然闪过一丝天真,我笑笑,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这种笑中掺杂着一丝嘲笑。他说着说着突然缄口不言了,脸上的天真变为失落,好像刚刚从梦中被拉进了现实,世界又安静了,他显得有点赧,我背过月光,在黑暗里开始偷笑,然后又开始琢磨着想找个地儿睡觉。

那天晚上我印象很深,因为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真正的谈话,那是我对了解他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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