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星又失业了。二十二岁的人,已是第二次被公司"客气"地请了出来。上一次,他在家中挨了整整三日的骂,父亲拍桌子的声响至今还在耳畔回荡,母亲那"别人家的孩子"的絮叨犹在耳边。这一回,他学乖了,清晨依旧提着那个磨损的公文包出门,却拐进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这图书馆建于民国元年,灰白色的墙壁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何嘉星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带他来此,那时父亲指着门楣上的题字说:"这是孙中山先生亲笔所题。"如今父亲的手指怕是再也指不动什么了,只会用来戳他的脑门,骂他"不争气的东西"。
图书馆的冷气开得很足,与外头广州七月蒸笼般的天气判若两界。何嘉星在阅览室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摸出半块昨天剩下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啃着,生怕碎屑落在桌上惹来管理员的呵斥。
"小伙子,这里不能吃东西。"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何嘉星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看见一位约莫六十岁的管理员,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后的眼睛却并不严厉。
"对、对不起,我这就收起来。"何嘉星慌忙将面包塞回包里。
"跟我来。"老人转身就走,何嘉星只得跟上。他们穿过几排书架,来到一间小小的休息室。
"在这里吃吧,没人看见。"老人指了指角落的桌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省立中山图书馆"字样的搪瓷杯,"要喝水自己倒,那边有饮水机。"
何嘉星愣住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谢谢您...陈伯。"他瞥见了老人胸前的工作证。
"叫我老陈就行。"老人摆摆手,"看你这样子,不是来查资料的吧?"
何嘉星的手抖了一下,面包屑洒在了桌上。他想编个谎,却发现自己连编谎的力气都没有了。
"失业了?"老陈的眼睛出奇地锐利。
何嘉星点点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急忙低头,假装整理面包的包装纸。
"我在这图书馆干了三十八年,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老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双喜,想了想又塞了回去,"这里不能抽烟。你要是没地方去,白天可以在这儿待着,但别打扰其他读者。"
何嘉星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麻烦?"老陈笑了笑,"这图书馆一百多年了,什么麻烦没见过?民国时候被炸过,文革时候被烧过书,现在不还在这儿?人这一辈子,失业算什么麻烦。"
老陈走后,何嘉星呆坐了许久。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像极了监狱的铁栅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给自己判了刑,而这图书馆,竟成了暂时的庇护所。
接下来的日子,何嘉星开始了他的"图书馆流浪"。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馆,在洗手间整理好衣着,然后选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他不敢多带食物,只在中午溜出去买最便宜的盒饭,躲在楼梯间匆匆吃完。下午则假装查阅招聘信息,实际上是在看各种闲书——历史、文学、甚至园艺手册,只要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东西,他都看。
父母那边,他编造了一个加班频繁的新工作,只在周末回家露个脸。电话里母亲问起"工作怎么样",他总是含糊其辞:"还行,就是忙。"父亲则很少与他通话,仿佛儿子已经成了家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七月底的一天,广州下起了暴雨。何嘉星站在图书馆门口,望着如注的雨水发愁。他没带伞,身上的钱也不够打车。
"拿着。"一把黑伞递到他面前,是老陈。
"那您怎么办?"
"我住馆里宿舍,淋不着。"老陈指了指后面的小楼,"倒是你,天天这么晚回去,家里人不担心?"
何嘉星苦笑了一下:"他们...习惯了。"
老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撑着伞走在雨中,何嘉星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放学遇雨,父亲冒雨来接他,把唯一一件雨衣全裹在了他身上,自己却淋得透湿。那时的父亲,背还很直,头发还很黑,看他的眼神里满是骄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骄傲变成了失望呢?
大概是第一次高考失利时吧。后来复读勉强上了个二本,毕业找工作又处处碰壁。何嘉星知道,在父亲眼中,他的人生就像一列不断脱轨的火车,永远到不了预期的站台。
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漩涡。何嘉星站在公交站台,看着一辆辆满载乘客的车驶过,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他不想回那个与人合租的狭小房间,也不想面对父母期待的目光。在这个两千多万人的城市里,他竟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
第二天,何嘉星感冒了。他强撑着来到图书馆,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老陈看见他苍白的脸色,二话不说把他拉到了休息室。
"三十八度五。"老陈甩了甩体温计,"你这孩子,病了还跑来干什么?"
"我...没别的地方去。"何嘉星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老陈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找出退烧药:"吃了,然后在那张沙发上躺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何嘉星蜷缩在窄小的沙发上,身上盖着老陈的工作服。衣服上有淡淡的烟味和旧书的气息,莫名让人安心。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老陈在打电话:
"对,就是经常坐在角落的那个年轻人...不不,不用叫救护车...好的,谢谢李医生。"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一杯水和一盒药摆在旁边的小桌上,还有一张字条:"按时吃药,明天别来了,好好休息。——老陈"
何嘉星坐起身,发现身上还盖着那件工作服。他小心地折好衣服,突然在口袋里摸到一张照片。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的年轻人穿着七八十年代的衣服,站在图书馆门前,意气风发。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陈志明,1981年入职留念。"
何嘉星盯着照片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老陈也曾是个年轻人,也有过自己的梦想和挫折。这所百年图书馆见证了多少像他们这样的人来了又走,在书架间留下短暂的身影?
他把照片放回口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雨后的广州,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何嘉星深吸一口气,决定明天真的在家休息一天。不是为了养病,而是要去投几份简历——真正的简历,不是敷衍了事的那种。
走到公交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
"嘉星啊,这周末回家吃饭吗?你爸买了条石斑鱼..."
何嘉星握紧手机,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屏幕上。
"回,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