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琐事] 五十年前闯上海的那些事儿(二)

       想想那时候的工厂和工人,确够扬眉吐气。像我们这刚进厂的学徒工,能从一个北方小城,去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培训学习,还一去就是三个月,一来说明国家是切切实实的重视,二来说明那时企业也真不愁钱。

       我们一行四人,带队的是林老师,一位曾在部队文工团唱大鼓的军转干部,四十出头,丈夫是与我们厂一墙之隔的市武装部政委。另两位是与我一批进厂、同一车间的师姐,都是第一年拿工资的新学员。当时工资每月固定的18元,她们女工好像额外还有两元的洗理费。不同的,她俩都是高中毕业。而初中刚毕业的我,真实年龄当时还差几个月才满16周岁,不仅最小,也是一行中唯一的男丁。

       1971年晚春的一天启程,先乘车到兖州,然后转乘自北京发往上海的列车,一路向南。记得在车上眯瞪了一夜,醒来车已过长江。扭脸望去,车窗外姹紫嫣红,地里还有迟开的油菜花,在大片的浓绿涂着一抹一抹的嫩黄,将江南的春色妆扮得诗意盎然。

       那是我第一次往南走得这么远,加上从小对远行有种近乎恐惧的忧烦,实际上我在座椅上一夜没有睡沉,不觉得饿,也没有便意。这种能憋能熬的身体反应,其实是一种精神紧张亢奋的表现。不曾想,这种状态,从小到大,竟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到了上海,接站的,是我们厂常驻上海的采购员,名叫李怀仁,年长些的工友师傅都戏谑地叫他“李坏人”。

       李老师人很好,总是乐呵呵的,和蔼亲切,再大再难的事儿也从不忧烦,用文学语言说,就是“乐天派”吧。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在上海的事儿了:

       “什么达华,典型的豪华嘛”

       李老师将我们的住宿已提前安排妥当,公交月票也已买好,从火车站出来,便一路带着我们乘公共汽车到达延安西路,住进了“达华饭店”。

       第一眼就把我们惊住了:

       乖乖,这么高级!

       “什么达华,典型的豪华嘛!”

       一行四人中,除了见过大世面的林老师,表现得尚显矜持。而我们三个新学员,则无一不两眼圆瞪,像极了刘姥姥初进大观园。

       当年,我们所生活的那座小城,最高建筑也就四层,记得顶多也就两栋,一栋是一家宾馆,一栋是“电机厂大楼”。

       因电机厂大楼的楼顶是平台,“文革”初期,有一支“造反派”总部盘踞其上,另一派持刀叉棍棒攻打未果,最终采取了火攻,酿成了造成严重伤亡的“火烧电机厂大楼”事件,闻者惊心,影响甚广。

       如果说还有比这两栋建筑更高的,就只能是面粉厂那座窄窄细细的塔楼了。

       所以,眼瞅十几层高的“达华饭店”,我们三个初出家门的大孩子,有这莫名惊诧的反应,也就毫不奇怪。

       李老师不仅帮我们安排住宿,还在附近给我们联系了一家企业食堂,解决早、晚餐的问题。第二天则带着我们去培训厂对接。还用晚上的时间给我们介绍周边环境,交代一些注意事项,等等。

       待我们熟悉得差不多了,李老师便与我们告别。此时才知道,原来常驻上海的李老师,平日并不住在这里,他是专门为了安顿我们的一应事宜,才临时与我们同吃同住了两三天,真是周到体贴,暖心至致。

       “座便器的‘糗事儿’”

       在达华饭店,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电梯,也是平生第一次领略了“座便器”。

       电梯无缝对接,没什么不适应。但对座便器,却有一番每每想起来就好笑的滑稽桥段。

       此前从未见过座便器。行前,因了同事的一番说道,造成了一定的精神压力与惶恐。

       据金工车间来过上海的王师傅说,他坐在座便器上拉不出屎,需要将座便器垫圈掀上去,然后双脚踏在座便器两边的沿上,蹲在上面拉,才行。

       但他又说,这样也很别扭,因为这个姿势有射入角度的问题,小便很容易泚到外边。为了将小便射到便器内,需要用手辅助,将枪口压低两寸,讨厌得很。

       有他这一通蝎虎,年纪尚轻的我,心理负担不可谓不重。

       在达华饭店,我们住的是普通大房间,她们三位女士住一起,我和别的客人同住。房间很大,记得有五六张床的样子,带卫生间。没住满过,多数时间除了我,如外一般只有一或两位客人。

       上面说过,坐了一夜半的火车,不吃不喝,加之精神不适,体内虚火上升,到了饭店便有大便干结的感觉。

       入住后,如厕解了小便,没敢贸然解大的,怕万一座便器上解不下来,也得像王师傅那样蹲到上边,让人看见笑话。

       所以,硬等到同屋的客人出去了,才赶忙跑进去,关好门开始行动。

       先把座便器的盖子掀上去,坐下来试试。

       没想到居然也是无缝对接,卸得酣畅淋漓,毫无问题,而且腿脚一点也不累,起来后觉得周身通泰轻松,舒服至极。

       但座便器也没放过我,出洋相的糗事在后边。

       行前,妈妈给我挎包里装了几个水萝卜,红皮白瓤,核桃般大小的那种,北方常见,既解渴,又能当水果,嘱咐在火车上吃。

       车上分给同事一块吃了几个,还剩两个,到上海后忘了这码事儿。有天收拾挎包,猛然给翻出来了。可惜,早已经糠瓤,没法吃了。

       咋办?扔垃圾桶怕人说浪费,便想起了座便器。

       岂知,水萝卜糠了,水分尽失,份量很轻,浮力很大,冲了几次,都仅仅是在水里打了个旋儿,又像个葫芦似地漂了上来。

       同屋的住客是广东人,进来看见座便器里漂着两个红球球,很诧异,一脸狐疑地操着满口“广普”问:什么东西?

       那阵子屋里就我们两个住客,不容我说不知道哇。

       臊得,脸红脖子粗。

       “海防路上的‘上无二十一厂’”

       接纳我们培训的是位于海防路的上海无线电二十一厂。

       当时,我们全省嵌有数字的电讯工厂,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家,而人家上海已经排到“二十一”了还没算完,电子工业的实力该有多么雄厚,想想都佩服不已。

       记得厂区在海防路路北,但大门并不直接对着马路,而是自路边凹进去一块后,厂门方向朝东开着。

       对口的装配车间在二楼。车间很大,生产流水线很长,摆了一个大大的“U”字,工位一个接着一个,每人一道工序,操作完成,就手将机件传给下一工位。

       从第一道工序,给一张光光的印刷电路板上插元件开始,流水作业。到最后一道工序,一台示波器整机就攒出来了,然后送到调试车间去调试。

       所谓培训就是上线操作,电阻电容等等元器件,你这道工序插几个,插哪儿,然后焊接、剪去多余的管脚、线头,完成后便传给下个工位。

       质量的关键在焊接。人手一把电烙铁,不要求焊点焊得有多漂亮,但一定要焊实,不能有虚焊,否则会接触不良,直接影响整机质量。

       产生虚焊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元件管脚上的电镀层没有刮干净;比如电烙铁热度不够,焊锡融化不充分;比如烙铁头用长了产生氧化层,杂质混进了焊点等等。

       松香是消除烙铁头氧化层,以及增强焊接粘结力的辅助剂。所以,电烙铁用了一会儿后,大家都会把烙铁头往松香盒里插一下,随着“嗤”的一声,一股清香伴着一缕白烟迅即飘散开来。

       那么多人,那么多电烙铁,所以整个车间里,每天都充盈着浓浓的松香味儿。

       车间领导记得姓张,女同志,四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细眉细眼,挺娟秀,脾气也很温和,给人温婉贤淑的感觉。具体职务记不清是主任还是书记,总之整个车间都由她主事儿。

       我们的上线操作就归她调度安排。一道工序操作熟练了,便安排换一个工位,如此循环,目标就是能够熟练掌握每道工序的操作要求。

       干了一些天,我们领队林老师觉得,这样的培训,学习掌握的东西,似乎与厂里派遣我们付出的代价不相匹配。于是就想着多为我们厂做些贡献,便从文具店买来绘图纸,要把示波器全套的图纸描画下来带回去。

       于是,改日便向张书记请求,每天下班后,将一张图纸拿回去学习学习,第二天上班再带回来。

       张书记笑着答应了。

       我很不以为然,觉得我们厂都已试生产了,就凭两厂之间的协作关系,厂里岂能少得了图纸。

       估计两位师姐也是这想法,但她俩不露声色,老师说啥就听啥。

       可能林老师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晚饭后,她们三人关在房间里摊开图纸照猫画虎。而我,则被放了圈。

       于是,便成就了我夜幕下的游荡。

       “爱上老洋房”

       既然临摹图纸没我的事儿,那还不撒开丫子狼窜,况且有月票。所以,晚饭后的空余时间,大街小巷,暮色中,路灯下,到处都投下了我的身影。

       大上海的魅力,吸引我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兴致,东跑西颠,乐此不疲。

       不怕迷路,也迷不了路。

       年少,记忆力强。乘公交车,只要经过的道路,重要的站点都能记住。所以,不管信马由缰跑到了哪里,只要在站牌看到哪路车的线路上有我熟悉的站名,便乘哪路车赶到那里。在那里下车,再找站名,准能找到回饭店的车,哪怕多倒几次。

       方法虽然笨,但却很牢靠。

       “有轨电车”也是第一次见到,坐在车上犹如上了电影。“大辫子”在天上挂着,牵着笨重的车厢,在高楼林立的峡谷里轻巧地盘旋。

       铁轨,要么是数条互不相交的直线笔直前伸,要么是无数柳条般的曲线缠绕一团,车厢扭动着腰肢交会拐弯,配上不时“叮当”作响的铃铛,坐在车上的感觉,仿佛回到了民国年间。

       逛的时间长了,慢慢就有了个性选择。

       当时没觉得外滩有多惊艳,没去几次。但“一百”、“十百”逛得比较多,因为有心仪的东西想买。

       当时,最想买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小提琴,二是“回力”篮球鞋。

       但直到三个月的学习培训结束,均未如意。

       那时一个月仅18元的工资,16元上交家里,每月只有两元的零花钱。所以价格贵的小提琴根本不敢想,只想着买便宜的。听说时常会有二十几块钱一把的,所以密切关注。

       有次果然在“一百”看到了,但钱不够。给家里写信要?不可能,因为不会得到认同与支持。

       便给中学的老师写信,借。

       中学老师姓吴,重庆人,西南政法毕业的,教政治。但他并未教过我的课,与他相识是在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是宣传队的总负责,又兼乐队首席小提琴。我在宣传队跳舞蹈,但非常想学小提琴。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还经常约了同学晚上去他家玩儿,那时他还没结婚,也没有未婚妻。

       过了几天,便收到吴老师邮过来的汇款单,但当我揣着从邮局取出来的钱,兴冲冲地跑到“一百”时,很不幸,这款小提琴已经售罄。

       “回力”篮球鞋更是无望,估计都是专门计划供应体工队的,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偶尔在街头鞋料辅品店里,见到过这种鞋的胶底,是那种底面非常平、并且非常有弹性的绿色海绵胶底,如果踩上水,能在水泥地上印出非常漂亮的图案,像给大地盖上了印章那么清晰。

       看着熟悉又心仪的图案,能在店里一站就是半天,馋馋地仔细端详欣赏。后来始终没明白,这种一片片捆成一叠叠的球鞋胶底,是卖给谁的呢?

       再后来发现,随着逛的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喜好也在变化。比如,逛南京路,觉得不如逛淮海路舒服。逛热闹繁华的大马路,不如溜达幽静闲适的背街小巷舒服。

       尤其是在幽幽的小街上见到“老洋房”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地迷上了。

       很多时候,只要在车上望见两旁哪条支路上有洋房,会第一时间就近下车,然后加快脚步奔过去。

       时光流逝多少年,总也忘不了那个情境。

       静谧的街道上几无一人,暖暖的略显昏暗的路灯,从梧桐树婆娑的枝叶间,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老洋房”沉静恬然地矗立在路边。

       路旁的洋房一般都有前庭,距离稍微有些远,但这更容易在不够宽阔的街道上,以有限的视界观赏它的全貌。

       洋房的窗子一般都拉着窗帘,透出来的灯光十分柔和,黄黄的,淡淡的,带给人不尽的遐想和温暖。

       游子的心,在那一刻,得到极大的安抚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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