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十年,新年伊始。
上元节,唐玄宗在兴庆宫与民共赏灯节,各地刺史与番邦使节皆在座下。众人在座下窃窃私语,无不赞赏长安的繁华与伟大,同时也对王座上的那位怀有深深的敬意。列国使节除了敬意之外,更多的是畏惧,忧心忡忡的,是西域各国。
天宝八年十一月,高仙芝率军出征小勃律国。次年二月,破国都,在其国土上升起大唐军旗。不久,西部石国见大唐军威之盛,遣使和谈。高仙芝见状,与众将商议后,在特使面前答应和谈,并已经准备了和谈的文书。待特使离开,立马调兵遣将,出征石国。
十二月,大唐兵马已经到了石国疆域。数日之间,便攻陷石国都城,俘获国王宗室数十人,并强占石国公主。离城之日,抢了数百头骆驼的财货以及数不尽的良马。顿时西域各国惶惶不安,安西都护府境内各国纷纷带上珍宝东来长安,石国以西,派遣特使西去阿拔斯王国,寻求庇佑。
武周时期,由于武后为了巩固统治,任用酷吏,遏制皇族,清洗军方将领。导致国内皇族诸王叛乱,边疆狼烟四起,高宗时期疆域严重时只剩玉门关东与长城内。神龙政变后,玄宗任用贤臣,启用蕃将,带领军队四处征讨,最终重置安西、北庭、安南、单于都护府。虽说西域各国都是处于自治状态,但无时不刻处于安西都护府的兵锋之下。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成为大唐的一个郡县。
碎叶城西部个别属国已经上书皇帝陛下,痛诉高仙芝的种种罪行,背信弃义、敛财富己的应有尽有。不过玄宗在看过这些国书后,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知道了。随后让高力士将国书带下去,封好之后,送到了高仙芝的府上。
不时,一曲舞尽的歌姬已经站好,行过礼后纷纷退下。随后上来数百名操刀持戟的军士跑上殿来,吓得有些使臣失手酒杯落地,更有甚者,一些胯下已有污秽之流。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注意这个,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殿前的甲士身上。这明显不是禁卫军,虽然穿着禁卫军的铠甲和拿着他们的武器,可是他们的站姿和阵型,由内而为无不透露出百战余生瘆人的杀气。
只见玄宗给旁边的近侍点头示意后,力士起手给殿侧的乐师说到:“奏乐,《秦王破阵乐》。”
只听到胡鼓铮鸣,带来百万大军战场厮杀的气势。随后,在各类乐器和鸣的曲声中,殿前甲士开始随之起舞。说是起舞,还不如说是阵前厮杀的招式,刀剑大开大合,仿佛空气中隐藏着强大的敌人。时不时的配合着曲乐,刀身拍打着盾牌,磅礴的乐声里,多了些许悲鸣。甲士还不停的变换着阵型,一时大军齐出,一时三两对战,每一次刀剑碰撞,无不刺激着各国使节胆怯的心脏。大唐军威,在这百人队的气势上,无不彰显着可以庇佑万国的实力。
一曲舞尽,甲士没有退去,纷纷站在殿前两侧,使节们已经吓得连提筷子的勇气都没有。这时,只见力士喊到:“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域大捷献俘仪式,始!”这时,众臣才知道,为何皇帝陛下今日的上元佳节为何会让列国使臣出席,根本缘由在这。还没等众臣回过神来,殿外的百姓们已经欢呼声起,久久不停。大唐的荣耀,在这刻提现的淋漓尽致,因为那已经根植在每一个生活在长安的子民心中。
这时,从殿外走进来一个光彩熠熠的将领,荣耀不仅仅是他的赫赫军功,还有一身乌亮的明光铠。一旁的公爵女眷们,看的一时的惊呼,吓得赶紧捂住嘴。来将龙行虎步,威风凛凛,浑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概,而且姿容俊美。若不是因为那身铠甲,还以为是那家的翩翩公子呢?
“微臣高仙芝,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寿安康。”说完,单膝跪地,握拳拍向左肩。这是一个军礼,按理来说,将领甲胄在身可不行礼。不过,在玄宗皇帝面前,高仙芝不敢造次,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陛下给的。
“爱卿起身,来人,赐座。”
“陛下,此时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朅师王等一众在殿外候着,臣建议先举行献俘仪式。”此话一出,吓得众臣面面相觑,就连高力士也回过头看向皇帝。皇帝只是呵呵笑到:准了。
随着一道道献俘仪式开始的声音向外传递,殿外的欢呼声顿时高涨,逐渐淹没传事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众俘虏低头走向殿内,除了头上那黄金制成的王冠可以诉说他们曾经的身份,现在已经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曾为一国之主的样子。不过,每人只是情绪低落,却丝毫没有颓靡不振。因为大唐对这些战败国的掌权者还算宽容,说不定大皇帝陛下训斥一番后,还会留在长安养尊处优的过上几年。说不定那天本国传来急信,皇帝还会放回国内继续当他的国王。不过,所有的臆想都被高力士那尖锐刺耳的声音打破了。
“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等众,屡次犯边,抢掠民众、牛羊无数,过后,城内尸累如墙。更有甚者,以官府与百姓首级,于城门处筑京观。来往商队视之,骨寒毛竖,避之不及。诸国闻此骇人听闻,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石国王、朅师王等众,在西域各国散发大食东征谣言,倡议本国大食法,欲行政教合一之策。此等颠覆大唐安西都护府节制之罪,安西军不远万里,深入不毛,破敌国,下国都,俘酋首。东归长安献于陛下丹墀,公示于民。愿陛下吊民伐罪,扬我大唐军威,戮敌于大明宫外。”
听完,殿内一众大臣与使节顿时惊慌失措,交头接耳说着自己的看法。因为高力士念的,并不是礼部与翰林院那些书生写的。写冠冕堂皇文章的,是写不出这等杀气腾腾的文章的,就算李太白号称嫡仙,见了这等文章也得避之不及。再一思索,这哪是献俘仪式用的公文,分明就是高仙芝呈给皇帝的军报。皇帝在殿前让高力士念军报,更不像是给一众大臣听的,而是给那一众西域各国使节。
此时,皇帝慢悠悠的举起案上的绿玉酒杯,看着底下大臣的反应。文臣见此,将弹劾高仙芝的奏折重新放入怀内,时不时的挪了挪位置。皇帝用高仙芝的军报作为献俘仪式的讲辞,用意已经很明显了,这会谁敢去触皇帝的兴致?这不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一众大臣无人发话,皇帝放下酒杯,看向左侧的哥舒翰。哥舒翰年内率军出陇右,杀敌万人,拔吐蕃石堡城。至此,吐蕃军退守高地,陇右全境再归大唐。此时出现在殿前,是回长安受封,刚好赶上今日的献俘仪式。
哥舒翰看见皇帝用示意,起身走到殿前,拱手说到:“陛下,吐蕃突厥屡次犯境,我大唐虽时常安抚与救济,可其仍然对我大唐贼心不死。自贞观年间,与吐蕃和亲,嫁去四位公主。可吐蕃呢?屡屡犯边陇右,意断我大唐与西域之路,而长安京畿之地,无不时时处于吐蕃兵锋之下。突厥灭国数次,臣服大唐,待控弦之士数万后,又起兵反叛。为此,边境百姓无不深受其害,钱粮损失更是数不胜数。若不如高将军所言严惩敌首,那我汉家儿郎‘内外六夷,称兵者斩,’的雄风何在?
这句话说完,不仅群臣皆惊,就连皇帝陛下也瞠目结舌。谁都知道,哥舒翰是突厥人,鲜为人知的是,还是突骑施人。也就是与殿内骑施可汗同族,也就是说,如果哥舒翰不在大唐,那骑施可汗会是他现在王。对待同族,在与大唐产生冲突时,那也将是毫不留情。
众臣见哥舒翰这么说,也就齐声复议。皇帝见戏做的差不多了,笑着拈了拈胡须,说到:“既然众卿没有异议,那就准奏。来人,命羽林军押到宫外广场,金瓜武士行刑。”
话刚落下,一旁的贵妃握紧皇帝的手,轻声说道:“三郎,我怕。”皇帝只得用手婆娑着贵妃那紧张的手背,轻声说道:“一会乘坐銮驾回宫,你别掀帘子就行。”皇帝知道,行刑后,血迹宫人当时就清理干净,唯有那头颅在宫门外悬挂一日。次日就有专人带到西门外城楼上,悬示一月,警示西域各国来使。
高力士拿过内侍捧上前的绢黄纸,卷开高声说到:“大诏令,安西都护府高仙芝率军远征西域,破九国胡。……。扬我大唐兵威塞外万里,功勋卓著,加授开府仪同三司。”
高仙芝领旨谢恩,抬头时已经看见皇帝到了他的左前方,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皇帝牵手领上前面。坐在紧挨王案的右下座位,然后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吓得高仙芝赶紧起身。玄宗左手压着他的肩膀,示意不用起来,转身接过高力士端来的酒樽,与高仙芝对饮一杯。然后到贵妃旁,示意高力士可以继续宴会。
歌舞继续,众臣与使节觥筹交错,杯酒言欢,已是一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画面。盛景之下,估计就剩刀剑入库马放南山了。殊不知在万里之外,逃脱大唐兵锋的石国王子,已经西去阿拔斯王国请求派军复国,沿途在各国无不痛陈大唐的无礼与残暴。诸国震恐之余,也纷纷派出使节西行,求的阿拔斯王国的庇佑。
宴会完后,高仙芝约同几位武将,准备前往兴庆宫南的常乐坊,在有胡姬的酒肆中继续痛饮一番。还未出宫门,就被一个近侍留下,说是陛下在沉香亭内等候。众人见状,纷纷拱手离去,说到改日再聚。
高仙芝只得跟着内侍在这宫内兜兜转转,可是这会的他,自己没有心情看着宫墙内的飞阁建瓯与丹楹刻桷。心里默默想到:是不是西域的事,皇上知道了?
所谓的破九国胡,皇帝不知道,他心里可跟明镜似的。那些国家都安分循礼,朝贡不断,尊大唐为宗主国。只不过大食在西域各国设立教祠,倡导民众改信大食法,已有星火燎原之势。若是大食东侵大唐,那西域各国必然是持刀助阵,助纣为虐。安西都护府管得了国王,可是管的住那汹汹民意吗?不得已,只得找借口灭了那几个国家,以震宵小。可这与大唐的怀柔自治政策向左,估计陛下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过了长庆殿,沿着龙池旁的栏桥北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沉香亭。沉香亭在龙池东北方向,天宝五年陛下群宴大臣,肴核既尽时。特命画师吴道子作画,李太白题诗,当日盛景一如昨日,至今记忆犹新。
高仙芝这会已经看见沉香亭,陛下看着这百亩龙池水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没等近侍传话,高仙芝已经急步上前,“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臣高仙芝叩见陛下。”皇帝没有转身,近侍也早已经退出亭外,高仙芝也只能继续跪着,不敢起身。
冬夜的沉香亭格外幽寒,亭内没有起火,现在只有石桌上温酒的斝具里,水声咕嘟不停。风起,玄宗身上的锦裘地上,这时高仙芝才看见皇帝一直负手而立。看来陛下的雄心仍在,依然有啤睨天下的气魄。
这时,皇帝的轻微咳嗽声打乱了他的思绪,赶紧起身上前拾起地上的锦裘,披到皇帝身上。然后扶皇帝坐下后,再跪到皇帝旁。“起身吧!地上冷。坐。”说完冲亭外的内侍摆了摆手进来,内侍斟满酒后就到一旁,准备随时伺候着。“仙芝啊!这回你孟浪过火了,御史台的奏章都快等案高了。也就是你时常在外,要在长安,动用国家公器为己谋得私利,就是你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陛下!”话刚说完,高仙芝已经再次跪到皇帝旁,伏身痛哭不止。“哼!起来坐下,万军之将,休作妇人状。若是这般模样,安西都护府朕就该换人了。”高仙芝闻此,也不再哭泣,只是挺起腰身。
“陛下,微臣此次征伐西域诸国,主要是为了大唐!”最后两字的大唐高仙芝咬音很重,也不在低首,双目直盯着皇帝的眼睛。像极了家里做错事的孩童不服管教的样子。
“嗯?”玄宗这时也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喝完杯中酒后,看着眼前这不服气的孩子。高仙芝虽说已经快四十的人了,可跟他的子侄们年龄相仿,所以在皇帝的眼里,他还只是个孩子。
“陛下!西方的大食与大秦战争已经结束,大秦不仅丢失南部的一些省份,还割地赔款与大食议和。现在大食兵锋正盛,据西来的一些商队所言,最近几年大食的军队往东征调频繁,已有东征之势。更何况近年来,大食教在西域各国多地建立教祠,传播教义,倡导民众信仰大食教。大食国政教合一,哈里发即是教主也是国王,若继续任由大食法在西域诸国传播,那西域就有危如累卵之势。届时,若大食东征大唐,那西域诸国教徒协从,那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都将不复存在。到时,大食再趁机鼓动吐蕃、突厥,南北夹击,长安就随时在其兵锋之下。若不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那我大唐必将重蹈晋末胡乱祸事,神州陆沉,民不聊生。”
“这就是放那石国王子的因由吗?”
高仙芝听完这句话时,顿时一惊,心里默念:陛下怎么知道?看来皇帝在边军除了设置监军太监外,估计军中还有不少亲信,或者说是军中某些将领已经如实提前告知陛下。这时也容不得他多想了,只得低头继续说道:“是,来往商队多说大食军队阵前有天神庇佑,悍不畏死,对待敌人更是手段残忍。臣想试试大食军队军威如何?却又不能发起灭国之战,只得以石国王子为借口,试看一下大食对我大唐的态度。待到三月,道路消融,臣就立刻出发龟兹。准备粮草,整顿兵马再次西征。”
“依你所言,准了,退下吧!”玄宗说完,就起身回宫,留下高仙芝一个人在亭内伫立良久。不时,一个内侍托了一个木盘过来,递给高仙芝,说是陛下命工部连夜赶制的,赐给高将军的。本来是一对,刚才陛下拿走了一把,说是将这把刀就给高将军。
高仙芝接过木盘一看,是一把镶金的短刀,仪刀样式,做工倒也精巧。抽出刀身在灯光下细如黑蛇般的花纹着实耀眼,反射过来的月光映在眼中,雪白色里,那是透骨的寒意。让他胆寒的不是那是刀光,而是铭刻在刀身上的两行小楷:
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