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偷看三姐的日记时,她碰巧撞见,丝毫没有因为被人发现童年秘密的窘迫,况且她仍然在为日记本上的大名耿耿于怀。
三姐拿起那本子,翻开看了看,重又丢给我,捉了椅子旁的扫帚继续扫地。我倒是不敢再看,稍显尴尬地把日记本又放回去。然而她自己先开了口道:“第一个被你写进日记本的男孩,你会以为他就是和别人不同。”
我惊喜又故作随意地问道:“到现在也还记得他?”
三姐认为我八卦,总不爱和我扯这些,不过今天她倒也没有骂我,她搬起椅子,扫走了椅子脚上打结的头发,说道:“你以后就知道了,有一天你发现别人偷看你日记,你一点都不会气恼。”她扭过头对我哈哈大笑,好像是在嘲笑我小心翼翼搜寻的八卦一文不值。
直到后来我也还是很遗憾地没有领悟到三姐话中的哲学意义,而我自己的感情生活一直贫瘠,却往往固执地以为,谁还会没有几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呢?
前几天三姐给儿子做了一顶毛线羊角帽子,她从来手巧,也不爱出门,少年时更是不爱讲话。我常常无聊地设想她这么多年来在默默承受什么,然而总是不缺开心。
(二)
三姐说她依旧记得第一次被语文老师要求写日记的那天,她早读背会了《静夜思》,那首诗她已经背了一个星期。那年她八岁。
1995年5月5日,阴天,预报有雨。
我今天看到小春在赶鸭子,一只,两只,三只……
我数累了,告诉小春要不要一起跳皮筋,小春不乐意,我作业还没写好,但是想玩。于是我找了几个男孩子躲猫猫。
我找到了两面墙中间的一个夹缝,拼命挤了进去,好像要被墙压扁。他们谁都没有找到我,我躲在墙缝里笑哈哈。
我等了好久,到太阳下山才听到我妈喊我回家吃饭,肚子也饿了,就想要爬出来回家。可是我却出不去了!我被卡住了!我急哭了,越急越热,越出不去了!正当我大哭的时候,宋征突然跑出来,他看了我一会,用力把我拽了出来。我的胳膊被水泥墙擦破了皮,冒出来一点血,宋征叫来了我妈后就回去了。我想找他赔我的胳膊肘,一路上还诅咒了他。
三姐八岁的铅笔字幼稚又故作端庄,她写字用力,铅笔痕迹足足能够印上两张纸。我看着她的日记,很多字词用了拼音,甚至有很多错别字,但我常常做家教,倒也差不多理解了个大概。日记内容单薄,统共也没说几句话,想来三姐从来是不愿写作文的。
第一次被三姐狠狠记住的宋征,后来在三姐的脑海里,除了窘迫就只剩下磨破皮肤的疼。
三姐往往很欠揍地要去抠将要脱落的血痂,每每成功撕下她总忍不住痛快起来,但结局就是她的伤口总是不能好全,算是庆幸那伤口不严重。我接着看她的日记,三姐却不再理会我,跑去看她的电视了,那电视正放着最近很火的家庭剧,大抵不过那些婆媳大战老公出轨之类的。
(三)
1999年12月15日,小雪。
最近几天实在是太冷了,今早出门外面下着雪,我妈非要我穿上她的棉服,那棉袄胜在宽大,桃红的颜色,上面还残留着被我不小心洒到的鸡汤。我不情愿,但是迫于寒冷,还是笨重地把我的铁饭盒放在车篮里骑上了车。家里离学校很远,我骑了三十分钟就没了力气,路上学生挺多,但我今天不想和任何一个人搭讪。
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个下坡,我心里高兴,禁不住没有捏刹车,疾驰的自行车在结冰的路面上飞速向下,我觉得很刺激。正思索着,旁边突然冲出一个人,我急忙刹车,由于惯性我毫不意外地撞上人,顺带把自己也搞翻车,我的伙食最好的一天的饭盒就这样洒了一地的饭菜,当时比起我的被摔破皮的膝盖,我更加心疼我的午饭。
我朝那人白了一眼,“你——宋征?”我心想怎么每次倒霉都遇上他。宋征很正常得没有说话,好半天嘟哝一句,“怎么走的路?”
虽然很小声,但我还是听到了,我默默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还是闭了嘴,像是被捣蛋的男孩骂了六年的外号一样,我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宋征已经整理好了,也没再看我一眼,骑车就走。
我有点生气,不知道气什么,气我没饭吃,气我该死的傻乎乎的大棉袄,气我摔车的样子很丢人,太多太多了。我气不过来,又在冰上摔了一大跤。
我看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姐还在电视前咒骂着讨厌的小三,我问三姐道:“三姐,你还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啊?”
三姐背对着我,语气不好地道:“丢人的事多了去了!”我笑笑,听三姐后来说,她往往是在干着很平常的事情时会想起这件丢脸的事,像是洗碗啊,叠衣服啊,买卫生纸啊的这种时候,她好长一段时间内心都充满了愤恨和对她母亲的埋怨。
三姐在日记里写道:“我曾经很刻意地搜寻宋征上学和放学回家的身影,他偶尔去他外婆家会路过我家客厅的窗前,而我后来习惯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吃饭,我一抬头就是那扇窗……”
我时不时地会梦到我自认为高中时代最窘迫的情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往往会吓到惊起,像我们这样的人,读普通的书,见普通的人,不遭受挫折不受人欺凌,于是对于本就无伤大雅的尴尬事情偏偏耿耿于怀,即便是经过了多少年的聚聚散散也总能轻易想起。以至于那时的初中同学谈笑的时候说:“唉你那时……”我听后也会坏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心想我儿时是不是打骂过他,这对我是来自他蓄谋已久的残忍的报复。
我不知道不爱讲话又处于青春期的三姐如何在宋征面前抬起头来,如何开始觉得自己要有所改变,她后来回忆那时她开始觉得自己不美,然而放在从前她向来不会考虑。
(四)
就在三姐穿着她又尴尬又宽大的红棉袄非常难以忍受地度过一星期之后,她终于得到了一件看上去合适的衣服。那也还是来自于亲戚的小孩,普通的黑色羽绒服,不显脏足够低调。三姐和我说她初中很在意穿的奇奇怪怪,她的体感可能比较迟钝,往往抓不住什么季节该穿什么,经常和别人过不一样的季节,她又尤其怕被人指指点点。那时初中的小姑娘还不懂偶像的意义,除了学习,注意力也大约放在了评价别人身上,常常胡乱数落别人,认真夸耀自己,并且往往以此为荣。所以过于敏感的三姐,当物理老师刻意叫她的名字况且还笑出声来时,她脸红了一节课,然后回家和爸妈吵架,她故意不写作业以示她对老师无声又没作用的抗议。
三姐说,她都不想回忆她的少女时代,没什么看头不说,后来每每想起总是一肚子的气,她甚至觉得她这一辈子最丢脸最尴尬的时期都集中在青春期。
2011年12月5日,天气大寒,小雪转晴。
我背着装满试卷的书包往家里奔,最近戴上眼镜的我,好像看上去不那么笨,这让我感到高兴。只是我的鼻梁太塌,眼镜总是掉,我还新买了一条牛仔裤,暂时不舍得穿。
我刚放下书包,妈妈就在厨房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