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都在唾弃着一个人。
一个背叛我,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人
厌恶至极,一想到就烦闷得夜不成寐。
梦里要是梦到了,醒来就会狠狠地煽自己一耳光。
可同龄人都拖家带口了,我还是和脑子里那个深刻的他纠缠不清着。
但想来想去也没觉得他多好。
顶多就是皮相好,再者就是脾气好。
除了这两样,一无是处不是么?
他以弹琴为生,我却觉得难听至极,出入烟花之地,眼再清亮心也难免污浊。
可见,那招他去当乐师的老头,肯定也品味极差的。
如此,过了好几年。
刻苦考取功名,最后又厌倦了官场沉浮。
我毅然辞了官,打算回去把他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弹那破曲子听,弹到他血流不止手骨断裂,痛哭流涕求我饶了他。
想当初,我虽寒窗苦读,但又不是找不来钱养不起他。
所以,对于他的离开我只能归结为爱慕虚荣了。
兜兜转转回到了原来的贫县,那老头接待的我。
我横竖也是个见过皇帝,居过高位的人,那老头又极其势利,觉得我人脉一定很广。
于是,他为了巴结讨好我,宴请宾客,大摆宴席。
笙歌曼舞,推杯换盏,附庸风雅之辈个个轮番到我面前来敬酒。
我笑着,一一对了酒。
漫不经心地喝着,双眼四处扫视,拨弄琴弦的那个,不是他,那些乐师甚至是舞女也全都半分也不像他。
酒过三巡,醉意熏然,夜渐渐深沉,曲乐停奏,宾客们都散了去。
老头屏退了奴仆,要亲自为我安排住处。
走到一段回廊,他作势要来搂我的腰,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去,又佯装不着意地同老头聊起了他。
“若我没记错,旧年有个关系并不好的同乡,最后是在您府上作了乐师的。”
本来还想说他从此便音信全无了。
但我也保不准,反正他进了那老头的府门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了。
心里又憋着一口气不愿主动去找他。
直到现在,都还气着呢。
老头浑浊一双眼,入了深思,对我道,“他叫什么?”
我作回想状,含混道:“唔记不清了,不是很喜欢他也就没记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弹琴的。”
“您府上有很多琴师吗?”
老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会弹琴的倒是还有过一个的,那孩子名字不容易记,人倒是长得好,可惜就是身板虚,不经折腾。”
“什么意思?”
老头笑了起来,声音十分难听,跟破风箱转动一样的声音。
“那么多孩子,我也记住了他,当时滋味很好的。”老头本就浑浊的眼此刻居然泛了光彩,又用炫耀的口吻继续对我道,“我在醉花楼见过他,琴弹得不错,本来想买了他,但那儿的管事告诉我他很倔,卖艺不卖身的,我一直惦记着他,派人去查了,说是个家道中落的少年,还得知他有个十分珍惜的异性弟弟在科考。”
我呼吸一窒,问他:“然后呢?”
“然后嘛,我又刚好负责审批呈递考卷,时间紧迫,也不知道他那弟弟叫什么,我索性就压了县里全部考生的答卷,逼得他在呈递考卷的前一天晚上负着琴来找我开恩呢。”
找他开恩,只这四个字就让我血气翻涌。
那天晚上,也是我和他最后一面。
经年累月积攒的浅薄恨意此刻顿然一文不值。
平生的暴戾恣睢都浮现了。
我头昏脑涨,还是硬生生压制住了一拳挥砸他那令人作呕的眼的冲动,揪着他的衣领,俯下身咬牙切齿地向他确认着:“大人,您说的什么,可以再说一遍么!”
目眦尽裂,肝肠寸断。
老头踮着矮胖臃肿的身子,目光惊恐万状,颤巍巍道,“哎,怎么了,你现在对他感兴趣是么?”
我脸上血色尽失,手骨作痒难耐,道,“感兴趣得很,他人现在在哪里?”
老头怯声,眼神闪躲起来:“他当晚就咽了气,我让人把他扔山里去了........”
本是月朗气清的夜,突然就黑云凝结,狂风大作了起来,灯笼打着转。
我的衣袍也被风刮得翻飞作响。
地上的血还在流动,缓缓地蔓延到了我脚边。
简单粗暴地杀人,可太有意思了。
我颤着手,扔掉手里血红的短刀,踢开了地上已经血肉模糊的老头。
走出没几步,又回头冷眼瞧了瞧他。
我折了回去,又对他补了几刀。
热血泼脸,我唇角扬起了一抹自嘲的笑,一个怜悯众生从不杀活物不沾荤腥的文官,现在居然杀了人。
当初自以为是的恨,如今已经发酵酿成了悔。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
想来也同样觉得可笑,若是有所察觉,愿意信任,能放下无用的自尊心,也不至于此。
错的是我,也是这个人人皆地狱的世界。
我杀了老头一点也不慌,就跟剖了一只瓜一样。又面不改色地洗劫了这老头的豪宅,放了不少遭受噩梦的孩子,然后带着一堆银钱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给我喜欢的人立了个体面的衣冠冢。
他好像是喜欢清净、有山有水的地方的。
我又在旁边掘了个墓坑。在里面躺了三天三夜,度过了三天的日月星辰和风雨交加。
第一天,星月交辉,我躺在墓坑里偶尔翻身动一下,想着他在我这里其实已经面容模糊了,就只知道好看,脾气也很好,想着想着,悲戚万分。
第二天,我一动不动了,午间下过暴雨,霹雳吧啦跟天破了窟窿一般打得我奄奄一息,口中默默念着那个突然想起的名字来。
第三天,本是高烧的我在毒辣阳光的洗礼下睁开了眼,勉力坐起瞧了一下旁边的无字碑,猛咳了几下就又躺下睡了过去。
期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
容貌依旧是岁月稀释过的模糊,他对我说了句“谢谢。”
我担不起这句“谢谢”,人哭得稀里哗啦,他淡然一笑,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会等你的。”
梦境淡去,一个白雾浓重的早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又双眼红肿的我在他墓碑上刻下了他的名字,落款刻着‘未亡人’,向他磕了几个头就辞别了。
经年大梦初醒,去哪里都好,这里没资格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