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而传来几声蝉鸣,是夏天的声音。又到了这样一个“绿树阴浓夏日长”的季节。又一年高考的帷幕已经拉开。墨绿色的夏天波浪起伏,桨在敲击,鱼在分开光滑的水流。我又在想着,那一切距我已经多么远了。那个夏天还在拖延,那个声音已经停止。
立夏过去,天渐渐热了起来。日子摇摇晃晃过得很快。午后,阳光斜斜地撒下来,暖暖的气息隔窗而过,晃得人有些微醺。毛茸茸的光晕洒下来的地方,是一个简单的小纸盒——原本是装书的盒子,拆封的时候,因为它好看,温温柔柔躺在那,我便没舍得丢掉,拿来放了些小物件。细细碎碎,全是高中时候的小物件。再打开,漂亮的糖纸,精致的书签,似旧非旧的照片,各种印花的明信片,折叠得仔仔细细的小纸条,满满当当,好像要溢出来。第一眼看上去乱七八糟,但是,每一次兴致起来翻看的时候,都觉得,留下它们是十分正确的决定。这些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小东西,都是关于那些年真真切切的回忆,都是我的宝物啊。
关于我的那些年,关于那些年的宝物,除了那个盛满了物件的纸盒,还有我那些年厚厚的几本读书笔记。
前者铭记着我与朋友们的相遇,好像在偌大的世界,有幸触角相碰的几只蚂蚁。很庆幸,当时记得去用力拥抱过对方。
后者铭记着我独自一人时向这个大而浪漫的宇宙曾发出的电波信号。一些不曾真正存在过,却留下无比真切痕迹的人事,一些尽书痴和幻灭的戏码。让人着迷的,痴和幻灭。我在想,我竟会这么爱看繁华落幕悲喜千般成幻泡的戏码。好像烈火烹油,好像炽艳的蝴蝶在血色中飞舞。最后都烧得只剩一堆灰烬。大醉一场之后恍然醒转,生死也不过幻梦一局。
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地频频回首往事,时而会想着提笔,把某一段过去的时光,用纸和墨提取出来,并细心封存。我的心里好像有一个一个分得清晰的小房间,与世界中的斑斓人事相遇的这些年,每一个房间里都装着一段难得的记忆。这一页翻过的时候,这一段记忆被我用纸笔提取出来的时候,原本盛放着它的那个小房间才会空出来,用以拥抱新的未来。大家总是会在某一阶段过去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怀念,开始频频回首,并用记忆的滤镜将那些过去的时光美化,美化成一个礼物,就像在长大之后回首童年,在工作之后回首学生时代——就像我现在,在一个校园里回首另一个校园,在高中生活过去两年之后回首那三年。
与校服试卷相依相伴的那三年。
趁我还没有完全忘记,借着偶然又翻开盛满了回忆的小盒子的契机,我想把属于那三年的那个房间打开,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放下。
这辈子再也不会再有那样一段时光,一边想着逃离,一边不舍离开。我不会说我的高中三年有多么快乐,因为那些日子整个地浸泡在遗憾与泪水之中,浸泡在挣扎与怨愤之中。主色调就是一种令人压抑的灰黑色。我也不会说那段日子是完全痛苦的,那三年塑造了我的大部分价值观,让我感谢的永远不是受过的伤,而是收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爱与善意。那些爱与善意,是灰黑色画布上一抹亮眼的玫瑰色,是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一束光,是我真正忘不掉也永远不想忘掉的东西。
初遇的时候,是九月,一个枫叶开始飘红的秋天。总有那么几个九月,我揣着满怀的希望,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而二零一六年的那个九月,就是其中之一。
在我厚厚的笔记里,总会夹着一些干枯了的花或失去水分的叶子。小扇子一样的银杏叶,在风翻动书页时忽而落了出来。已经不像初初拾起它的时候有那样灿烂明媚的黄了,那股黄色在纸页间老去了,变得暗淡,一如老去的时光。我想起来它在那个秋天曾有过的,一树的灿烂。银杏树寿命很长,校门旁那颗树,或许已是个百岁老人,慈祥地目送这个大门吞吐着一批又一批走向灿烂盛大世界的孩子们。
我在银杏叶飘黄的时候踏进那个平平无奇的大门,又在年轻的绿色叶子挂在树梢时,永远地离开。
我记得那些飘落的银杏叶,因为那时的我,总是有捡拾落花落叶的习惯。我近乎怪异地热爱那些美而不长久的事物,又近乎怪异地试图把那些稍纵即逝的美留下来。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少女毫无缘由地停下脚步,或是抬头望着树叶间隙,或是盯着一树开得极好的花发呆,或是蹲下在一堆枯叶中寻找着什么,那么那个人大概率就是我。
那时的我,算是个怪人。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同为“怪人”的晴。
我们有时在阴沉沉的晚自习忙里偷闲偷偷传小纸条,就像那种班里最不听话的“问题学生”。她的字很好看,又凌厉又温柔的正楷,好像沾了她字迹的光,那些平平无奇的草稿纸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我记得她写的第一封长长的信,落款是“最可爱的人写给最可爱的人的一封信”。我也喜欢用可爱来形容女孩子,比如像晴这样的女孩子。
一起走着的时候,我偶尔会突然为某片奇怪的叶子或不同寻常的云驻足,她也总是应着,像发现了宝藏。于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不用藏着自己,原来看到那些细碎的美好是一件很自然且很快乐的事情。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稀松平常,秋天也是那样晃晃荡荡地过去了。我们一路捡拾着红枫黄叶暗绿的枝,捡拾着秋天的碎片,后知后觉地踏进了冬天。
冬天,冬天有雪。还有凉凉的风。
信件和书签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是画出来的一个小小的无脸男,下面写着,“我的金子都给小千”。好可爱的小东西,一看就是出自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之手——她也是我的好朋友,她的名字叫做雨。
我记得冬天的晚风,我还记得她把卡片悄悄放到我桌子上的那个晚自习。那时是高三。大家都在教室坐着安静地学习,我捏着假条,悄声收拾东西。她的座位在我前面,塞给我那张可爱的卡片,然后直接帮我搬起装满了书的箱子,要送我到校门。
逃离教室,逃离写着高考倒计时的黑板,似乎感觉呼吸没有那么滞重了。
那正是一个冬天,夜晚的风凉凉的,不过没有下雪。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手里捏着那张简单的卡片,有很多个瞬间,都想大哭一场。
可是哭起来胸口也会有那种闷闷的痛感,好像心里那种窒息的感觉具象化到了身体上。
我至今不知道当初病症的原发诱因,这样真正的窒息,那段住院的时光,竟然让我有一种得到解放的释然。
她扯着我的手告诉我要开心,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像好久之前她笑着对我说要活在当下。我记了许多年,那些话,那些笑容。我记得我这样的坏脾气,在和别人闹了别扭之后,她一下子把我拉到身后,要我坐在她这边。我记得那些短暂的课间时光,我和她肩并肩,在学校不大的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那晚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好像一个迅速充电的过程,把那些短短的,以数十分钟计量的片段,拉得无限长。
那个时候的夜晚已经没有星星了。晚风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的只是冻得发红的耳朵。我们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谈起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未来,谈起“我以后一定要怎样”,比后来的任何一次都要坚定。转角的路灯把我们的背影拉长,而安静的校园除了风声只有我们飘在空中的谈话声。
“好冷啊,我讨厌冬天。冬天快过去吧。高三快过去吧。”
“冬天会过去的! 春天马上要来啦。我们也要迎来新的人生喔。”
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我转身向她挥手告别。她高高地挥着手,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由于没带口罩被冻得稍稍发红的脸蛋,使得那个笑容更加能戳中我的心脏。
原来星星还在,在她的眼睛里。
会遗憾吗,后来我们都发现,其实那些“一定”都成了“这样也不错”。
不过我相信,她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握着我的手告诉我——
小千要往前走,不要回头喔。
雪莱在《西风颂》中写:“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很小的时候便见过这句话,在那之后过了很久才慢慢读懂。从十二月到四月,好像只经过了一个瞬间。
四月,春天最好的时候。好到能够让上一秒想要落泪的人看到花开便忘了为何而哭。
我翻着过往的信件,想念着过往的春天。
曾无数次地在春风温柔地拂过耳边时想要写一首歌来唱出春天的美与好。可我笔拙,落笔竟无法描摹出当时所想所感的万分之一。就连拍照也无法定格有些瞬间奔涌而来的美感。于是就暂且将那些无法被保存的瞬间存留在心灵深处,能与灵魂共鸣的地方,让它彻底抽象为一种一触即发却无言可喻的感受。那些大片大片开得灿烂的花树,美得好像袅袅婷婷扶手玉立着的姑娘;那些映衬着蓝天的温柔白云,轻得像儿时梦中为了飞上天空背后长出的翅膀;那些抽芽的新绿,嫩得像刚出生的幼儿面对世界绽放的第一个笑容……这些烂漫的,丰盈的,代表着生命的颜色,在这样的温暖的时节,约好了似的,一齐在天地间盛放。
一直这样觉得,这些无言的美都是自然给我们的馈赠,是春天给我们的馈赠。忽而就想起陆凯给友人范晔的那份浪漫的礼物——“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在戎马倥偬中登上梅岭,正值岭梅怒放,立马于梅花丛中,回首北望,想起了陇头好友范哗,又正好碰上北去的驿使,就出现了折梅赋诗赠友人的一幕。把春意赠予友人,要多浪漫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今年的四月恰好收到一份这样的礼物,也许是朋友和春天心意相通,便截取了远方的一寸春色,堪堪送到我的眼前。他留言说,“紫叶李寓意幸福,向上,积极。虽喜生长在阳光充足之处,却也能坚韧的生活在阴影里,心向光明。祝你心向光明,坚韧不折。”他陪我在那段时光走来,他说着的也是那段时光。那个别扭的,在痛苦与中挣扎一边在被美好救赎的年岁。那时救赎我的,也是这样的春天,是这样温柔的话,是这样毫不吝啬的肯定与善意。有时会觉得这样蜻蜓点水的感情更让人难以忘怀——我会记得对你送出祝愿,但我们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像是萍水相逢,只要不被长久地忘记就好。
我没有忘记。
相反,我时常会想起,想起那些年的春日,只有刷不完的题和做不完的试卷的春日,偶尔会有调皮的树枝带着满枝灿烂的花,打破窗框里那片单调的蓝。
我会想起那个时常在春天对我送出祝愿的男孩子,想起他高高的个子,还有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样子。
并无他意,只是想要记住。
曾经有人单纯地欣赏你,曾经有人用这样纯粹的喜欢来温暖你,说你真的很好,我真的很欣赏你。喜欢这个词是宽泛的,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很欣赏的人,是这样的。曾经有人在深夜给你发长长的信息,只是为了讲述一个见到你时的情景。讲你的模样,笑起来真好看,差点摔倒的样子也很可爱。还会为这样的“叨扰”致歉。
曾经有人在借完你的笔记还回来时总要夹一些回礼,书签或者信件,好像一只揣着任意口袋的哆啦A梦。曾经有人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专门送你一件毕业礼物,在你惊异的眼神中坚定又淡然地说出“这就是给你的”。礼盒里仍然放着一封长长的信,那是最后一封。
像之前的信一样,里面一遍遍地重复,你真的很好。
那些信件在这个春天又被我翻出,连同那些记忆。
他在最后一封信里叫我“姐姐”,我当时暗暗地笑,想到了他那么高的个子,想到了他平日里那么冷峻严肃又睿智的样子。希望我真的像个姐姐,像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
等十七岁最后的那个春天过去之后,再回头看看竟会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谢谢你。
你真的,曾经救过我。
我又想起来这些年来见过的最后一面。
高考后的那次同学聚会,我走得早些,在饭店大厅那个沙发上坐着等人。刚结束了一场热闹,大厅里出奇的安静。突然我听见你的声音,你从电梯里走出来,然后叫我的名字,叫我不要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转头看向你。
我看着你的镜头,你飞快地拍下那张照片,然后挥挥手离开。
好像一个认真又草率的告别仪式。
再见,亲爱的朋友。
再见,十七岁的春天。
春天过去就是摇摇晃晃冒着气泡的夏天。是临近毕业,是告别的前奏。
说起故乡和漫游,往事给少年卸下铠甲时最温柔。
那些往事,在指尖流淌,历历在目。
我曾经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来着,我快要忘记了,也不想再记起了。阴沉的,忧郁的,孤僻的,像乌云一样的存在。我曾经像个寂寞的影子,在一个人的路上飘来飘去,黑洞一样吸收着周围人的眼光和议论,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接触。是一朵随时要倾溢的乌云,坏情绪和泪水,不知道何时就会被一个小小的松针一样的东西戳破。我曾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巅上——现在的我已经快要忘了我还曾有过这么一段神奇的心路历程,曾那么骄傲地背负着家人沉甸甸的期望,妄图走向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成为一只书页里的困兽。
后来我发现,乖孩子是最容易自毁的,天真是最不值钱也是最容易被破坏的东西。
至今我还留有几分当时的天真,也许是因为在相遇这件事上我还算幸运。
在要毕业的时候,我收到过一个十分难忘的生日礼物。那个礼物,让我的整个世界里的乌云忽而开始消散,至一片清明。
突然停电的晚自习,突然亮起来的教室,突然响起来的掌声,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抱过来那只一人高的大熊的时候,在无意识地站起来看他一步一步从教室门口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应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像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惊喜。像玫瑰的花蕊,是一切灿烂的开端。以至于一个念头在我心头盘亘许久,至今才慢慢清晰——我还欠他一个拥抱。
欠我莽莽撞撞的人生一个发自内心的拥抱。
听了太多的“你要优秀你不能掉下来这样会很丢人”,我知道这些都是出于爱出于在乎,但这个镣铐过于沉重好像浇灭了我所有萌动着的名为快乐的火焰。我知道那些不好的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可是我还是会在某一个微不足道的夜里突然想起来。想起来从前所有的苦,所有在别人艳羡都来不及的眼光中独自咽下的苦。还会想起来那个我自己都忘记了的生日,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那句让我一下子破防的“你是我们的骄傲,但是更重要的是你要快乐”。
你要快乐。
我突然哭了,机械化地说谢谢,好像忘了更多的语言。
仅仅是那一个瞬间,让我默默记挂了好多年。独自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很想哭。虽然我当时的反应一塌糊涂,虽然现在和大家已经几近失去联系。
那只大大的熊,现在还在我的卧室躺着。看到它,还有盒子里叠得好好的信件,那些回忆就纷至沓来,像一阵无缘由撒落的花雨。
我不敢说爱,太热烈的情感。
夏天到最热烈最盛大的时候,是我们开始离开的时候。
想到离别,叮叮哐哐的搬动书桌的声音,伴着女孩子小声的低泣。还有教室里闷热的感觉,教室后大家都不舍得擦的黑板画。
我又开始盯着故事末尾留下的一地狼藉发呆。五颜六色的小纸条,精心折好的样子,像极了最初被满怀期待地写好,然后小心翼翼传出去的时候。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不一样的字迹,不一样的故事。一翻手抖落出一个随手撕下的不规则纸片,上面慌慌张张写着,“数学笔记借我”。又或者是被涂涂改改的试卷,来自素不相识的同学留下的标注,可爱的鼓励或是温柔的安慰。有诗,有画,有干了的花,被当做书签,岁月的书签。
被当做那些属于青春的故事曾经存在过的见证。
故事的最后我也没有去找每次在篮球场上寻找的那个少年,故事的最后我也没有去跟曾经伤害过的谁道歉,故事的最后我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书包,像那个安静的冬夜,和朋友一起慢慢走出校门。
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大家放学回家,各自打着招呼。
我想起来一首歌,歌手温柔地唱着:“其实人生至此/岁月磨平心事/有些回忆会被珍藏着/有些曲折我会忘了/我们都要向过去告别了/答应我 你一定要快乐/未来的某时某刻/我们一定会在某地相遇的/我们都要向曾经挥手了/答应我 别再回头看了/青春这只手表 时针分针 慢慢跑/跑到终点 那时美好的我们 再会了……”
再会了。
那些曾有过的所有美好感情,像一阵云烟,替我挡住了那些刺目的日光,替我温柔了那些崎岖的日子。
在那些时光已经过去之后,在某些突然失去力气的时刻,那些云烟又忽而结成一阵温柔的雨,在我的世界撒落。我再也无法见到那年的云烟,我却能一次次地感受曾有过的甘霖。
那些甘霖滋养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刻入我的骨血,长成我的一部分。
“你说青春 应该是什么模样/是被涂鸦过四季的小巷/是屋顶啤酒罐里的幻想/还是转角路灯下 背影的拉长/没结局的回忆/在失去后圆满/是那些说来也无憾的遗憾/给了我 抵抗世界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