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开时，盘古精魄化为日月星辰。日父御羲和东海甘渊诞下十子，是为十日，栖于扶桑神树：九子居下枝，幼子“舒夭”独踞顶端，每日由三足金乌背负巡天，十日轮值，光照八荒。
月母常羲和西极幽谷孕育十二月女，以银河水为十二女沐浴，令其轮流执掌夜幕。最年幼的月女“月兮”通体莹白，眸光流转间星河倾泻，常羲忧其灵慧易折，嘱她永居末位，守望人间梦境。
昼夜相逢的刹那，某年冬至，舒夭贪恋人世烟火，迟归扶桑。恰逢月兮提前启程赴夜，两人在黄昏天阶轰然相撞。
他总爱趁轮值时偷瞧人间，看炊烟绕着青瓦，看孩童追着流萤，连三足金乌都摸清了他的脾性，每次巡天到西极便故意放慢羽翼。
冬至那日，人间正煮着梅酒，红泥小火炉映得窗纸发烫。舒夭看得入了迷，归巢时竟迟了半个时辰。黄昏天阶浮着薄金似的光，他急匆匆撞过去，却撞上一团莹白的影。
“唔——”
银纱碎裂的声响里，月兮踉跄着后退，周身清辉骤缩，鬓边凝出细雪般的霜华。舒夭心口猛地一烫，才发现自己掌心的烈焰竟灼穿了她的衣袂，露出的肌肤泛着月光的凉。
“抱歉！”他慌忙收了火势，指尖悬在她伤处，却不敢落下。
月兮抬头时，眸光流转间似有星河倾泻。她没顾得上破损的银纱，反而伸手抚上他眉间——那里因常年沐火凝着焦痕，此刻正被她的清辉一点点抚平，痒得舒夭心口发颤。
“原来白昼尽头，是比朝阳更美的颜色。”他终于敢碰她鬓边的霜华，指尖触到的凉意，竟比甘渊的泉水更让人心安。
月兮垂眸，月光自她指尖漫出，细细织补着他破损的金袍边角：“若知暗夜启幕处，有暖过梅酒的温度……”
此后昼夜交替的刹那，昆仑山顶便多了两道身影。舒夭折下扶桑最嫩的枝桠，为她簪在发间，枝桠遇着月辉，竟开出细碎的金蕊；月兮则掬起银河的星屑，缀在他的冠冕上，星屑沾了火光，便成了流转的碎钻。他们不说永远，只把每一次相逢都当作偷来的岁月，看日出时金乌掠过云海，看月升时银辉漫过峰峦。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日舒夭正为月兮系上扶桑花结，九道炽烈的光突然划破天际，九日兄长的怒啸震得昆仑雪落：“卑微小月，竟诱吾弟乱了时序！”
紧接着，夜空涌起十二道银浪，十一月女泣声如诉：“日月相恋必引天罚，快随我们回去请罪！”
舒夭将月兮护在身后，金袍燃得愈发炽烈：“我与月兮真心相待，何罪之有？”
可他话音未落，便被兄长们强行拽离。九日为逼月兮现身，竟携着他一同升上苍穹——十日并出的刹那，大地龟裂，江河蒸干，人族的哀嚎顺着风飘到西极，月兮听得心胆俱裂。
为救舒夭，十一月女齐齐现于夜空。月光如瀑倾泻，干涸的大地骤成汪洋，鲧盗来息壤筑堤，禹凿开龙门导洪，天地间只剩极寒与潮涌交织。尧帝跪在昆仑山下，神射手后羿持着盘古弓，箭尖对准了苍穹上的烈日。
八支神箭贯空，八轮烈日如熔金坠向东海。第九箭直指舒夭，月兮瞳孔骤缩，竟不顾一切地飞身挡在他身前——
“不要！”
月魄碎裂的声响轻得像雪落，却震得天地失色。舒夭接住她渐渐透明的身躯，指尖的烈焰熄成了灰烬，只剩刺骨的凉。天帝的怒声自云端传来，一道金光将他们困在青铜铸就的尊器中，尊身刻满龙虎图腾，轰然坠入润河深渊，从此不见天日。
十一月女被贬为星宿，泪凝成银河；剩余的一日留在苍穹，独自照亮八荒。而淮夷之地的驴头犟筋族，从此立下族规：禁自由恋爱，限族内通婚，唯有打开龙虎尊封印，方可解此禁锢。
岁月流转，神话成了传说，传说成了族典，唯有润河畔的风，还带着三千年未散的梅酒香。
商代的台家寺，青铜窑火终年不熄。玄乙跪在陶轮前，指尖沾着青灰，正细细勾勒龙虎尊的纹样。他是驴头犟筋族最年轻的铸师，手掌布满铜锈与灼痕，却在触到陶范时，温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月光。
“又在发呆？”
陶罐轻放在窗台上的声响，让玄乙抬了头。巫辰提着裙摆溜进工坊，发间别着润河的芦苇，罐子里的萤火虫正散着微光，将她的眉眼映得格外亮。她是部族大祭司之女，也是族里唯一敢靠近他的人——毕竟族规森严，适龄男女连对视都算越矩，唯有她，总爱揣着些新奇玩意儿来找他。
“龙虎不该争斗。”巫辰蹲在陶范旁，指尖划过尊腹上的虎纹，“你瞧，族典说先祖化虎入水，救回了被冲走的龙虎尊，可见虎口衔人不是吞噬，是守护。”
她的指尖带着温意，划过陶泥时，原本狰狞的虎口渐渐柔和，竟似在轻轻护住蜷缩的人形。玄乙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拿起工具，顺着她的纹路，添了一道缠绕的龙纹——龙身盘过虎首，像在为这守护，再添一层屏障。
工坊里静悄悄的，只有萤火虫振翅的微响。巫辰忽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耳尖微微发烫：“明日我去采梅子，酿些酒来给你暖手？”
玄乙颔首，指尖在陶范上顿了顿，竟悄悄刻下一枚小小的扶桑花——那是族典里记载的，太阳栖息的神树。巫辰看在眼里，嘴角弯起，将陶罐往他手边推了推：“夜里凉，留着照明。”
可这样的安稳，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洪流。商王武丁的战书顺着淮风传来，说驴头犟筋族是“异类”——常年族内通婚，族中子弟多有白发，蓝眼，六指，近视，有尾巴，智商低下，竟被传成了“怪物”。战鼓声越来越近时，润河也迎来了十年不遇的汛期，暴雨冲垮了陶窑的顶棚，眼看即将完成的龙虎尊母范就要被冲毁。
玄乙想也没想，扑过去用脊背撑住摇摇欲坠的木梁。滚烫的窑砖砸在他背上，灼得他闷哼出声，血珠渗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陶范。
“玄乙！”巫辰疯了似的冲进雨里，撕开祭袍为他包扎。草药混着她的血，滴进泛滥的润河——那是祭司与河伯缔约的仪式，以血为祭，求河水平息。
“润水为鉴。”她将一枚浸血的玉琮塞进他掌心，眼眶通红，“神尊铸成后，我以祭舞引开商军，你带族人西迁，一定要活下去。”
玄乙攥紧玉琮，指节泛白。他想开口说“我带你一起走”，可族规如铁，他们连并肩站在一起，都是僭越。
洪水漫过工坊的那晚，十八块母范在水中摇摇欲坠。玄乙赤膊跪地，以身体为柱，死死护住陶范；巫辰在齐腰深的水里高举陶灯，哼唱着古老的镇魂调。火光摇曳间，她看见他背上的灼痕竟如虎纹般盘踞，忽然懂了先祖“人虎共生”的真义——不是血脉的传承，是以血肉为屏障，护住想护的人。
商军的铁蹄踏碎晨曦时，龙虎尊终于进入铸接阶段。青铜液在熔炉里翻滚，映得玄乙的脸通红。可商军的火箭已射穿草棚，火舌舔舐着工坊的梁柱，眼看就要烧到熔炉。
巫辰转身冲上祭台，击鼓起舞。红裳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翻飞，像一团不熄的火焰。鼓声震天，引着商军的注意力，却也惊动了河底的暗流——一道浊浪猛地扑向熔炉，眼看就要浇灭青铜液！
“不——”
玄乙嘶吼着扑过去，用脊背挡住溃堤的河水。滚烫的青铜液溅在他的臂膀上，皮肉与铜液瞬间熔铸在一起，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恍惚间，他看见巫辰从祭台上跃下，长发如黑绸散开，跃入汹涌的洪峰。
“玄乙！找到龙虎尊，打破族规——”
她的呼喊被浪涛吞没，唯有祭袍的一角，缠绕在河心的古柳上，像一朵燃尽的花。玄乙死死盯着那抹红，用尽最后力气，将玉琮塞进即将凝固的青铜尊里——那是她的血，她的愿，他要将这一切，封进这尊器里，留待后世。
族人们四散逃亡，改名换姓，驴、吕、匠、齐、杨……每一个姓氏，都带着对自由的渴望。玄乙在弥留之际，对着族人低语：“找到龙虎尊，打开封印，让族人们自由恋爱，不要再……重蹈覆辙。”
青铜尊最终被洪水卷走，沉入润河深渊，与三千年的神话，遥遥相望。
三千年后的某个清晨，农民徐廷兰划着渔船，渔网突然被河底的异物缠住。他费力地拉上来，竟拖出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尊——尊腹上的双身猛虎怒目圆睁，虎口却温柔地含着一个人形，龙纹盘绕的肩部，一道裂缝灌满了河泥，像有人用身体，硬生生填补了缺口。
龙虎尊的出土，震惊了考古界。清理淤泥时，队员们发现了尊内的微量人骨与玉琮碎片，经检测，人骨属于商代女性，玉琮上的血迹，与虎方祭祀遗址的朱砂同源。还有一枚穿孔兽牙，孔内残留的朱砂，与巫辰祭袍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当龙虎尊在故宫的展柜里亮起灯光时，奇迹发生了——光晕穿透饕餮纹的空隙，在展墙上投下奇异的影子：虎首低垂，轻吻着人形的发顶；龙身盘绕，像一双温柔的臂弯，将这对身影紧紧环抱。
“听说每年汛期，润河边还能听见鼓声呢。”讲解员指着影子，轻声说道，“当地人说，是三千年的祭司，还在为她的铸师击鼓。”
展柜前，一个姑娘捧着一杯梅酒，酒液清冽，泛着淡淡的金。她轻轻抿了一口，入喉时灼热如熔铜，回味却似春雨般清甘——那是润河古镇沿用商代古法酿制的梅酒，像极了舒夭曾偷瞧的人间烟火，也像极了巫辰曾想酿给玄乙的暖。
姑娘望着展墙上的影子，忽然笑了。她想起方才在遗址旁，听老人说的故事：混沌初开时，太阳与月亮相爱，却被封印；商代时，铸师与祭司相守，以血肉铸尊；三千年后，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相拥，终于不再有禁锢。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在展柜上，与灯光交织在一起，像极了昆仑山顶，昼夜相逢的刹那——那是舒夭与月兮初见的黄昏，是玄乙与巫辰相守的月夜，也是跨越三千年，终于得以圆满的，朝朝暮暮。
润河的水，还在年复一年地漫过台家寺遗址。夜深时，河心传来断续的鼓声，与雨打青铜的泠音应和，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约定：
爱不是天罚，不是禁锢，是哪怕化作青铜，化作光影，也要跨越时空，与你相拥的，永恒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