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美如诗画的拿坡里镇上,少年法贝托(Fabietto)害羞孤僻,但在关系紧密和谐的家族生活护翼之下,他仍不知现实为何物。法贝托学自己所爱的经典文学、看想看的足球赛,内心怀抱著电影梦,球星马拉度纳(Diego Maradona)就是他生活全部的重心。然而随著父亲的外遇被揭露、父母在新居度假却双双一氧化碳中毒身亡,接踵而来的冲击和意外,被迫让法贝托了解生命终究有著不同于欢乐的面向。
青春真实的姿态
观看《上帝之手》时,总让我回想起《青春电幻物语》。同样都是对于年少的告别和纯真不可逆的逝去,《上帝之手》却不像《青春电幻物语》有著撕裂般的暴力和疼痛,《上帝之手》里一切的感受是缓慢而宁静,甚至可说是温柔的。
直到观影后,当我知道这部电影是导演保罗.索伦提诺(Paolo Sorrentino)的自传性质之作,这种表现手法的原因便昭然若揭:
电影中男主角法贝托在不同遭遇下的哭、笑,爱与寂寞,都是导演对于过往深情的回望,也是纪念年少的挽歌。正是因为这部电影真实到近乎赤裸——即使观众与这部电影的背景各自迥异,我们却都能从法贝托身上看见自己曾经或现有的模样,也是青春真实的姿态。
我特别喜欢看导演呈现青春独有的别扭与孤独。在校园的球场上格格不入的法贝托,周遭同侪的喧闹仿佛与他无关,交不到朋友的他,如同永远传不到他脚边的足球,与世界充满隔阂、缺乏连结。
当他陪同哥哥马奇诺(Marchino)去试镜费里尼的电影,由门缝中窥探到大人们以拣选商品的姿态,从女人的照片中,挑出一张张「可用之才」时;当他在追著出演《莎乐美》演技拙劣而被卡布阿诺(Antonio Capuano)导演当众骂哭的女演员跑出戏院,但见女演员投怀在别的男人胸膛时,他与世界的隔阂似乎都越显巨大。
他既排斥成人世界晦暗的一面,却又渴望脱离未成熟的状态。那模样是别扭且不适的。还找不到面对外在,能安放自己的姿态,充满挫败,矬态毕现,对于卸下幼年美好滤镜的残酷世界惶惶无措。但多数人的青春不都是如此吗?欣羡著什么,追寻著什么,对什么都感到不安,尝试又屡屡失败,最终一无所获。
长大了,就好了?
在父亲的长年外遇浮上台面后,法贝托第一次过形单影只的生日。他来到父亲工作的银行,向父亲吐露没有朋友的心声时,父亲给予的解方仅是简单的、如往常大人会给孩子的搪塞:你很快就能交到女友,然后就可以一扫阴霾了。
然而这岂是对于现实困境的解答?电影中一幕,球王马拉度纳以历史上著名的一球 The Hand Of God 得分时,在亲友、邻居一片欢腾之中,法贝托兴高采烈,转身欲求哥哥马奇诺的共感,却只见比他早投入情爱的哥哥正与女友激情拥吻,耳鬓厮磨。法贝托的脸庞闪过一丝寂寞,那是意识到自己与世界产生缝隙的神情。
法贝托无法和哥哥一样,在现实生活崩塌时转身找到其他的世界能容纳他。面对父母的逝去,马奇诺选择逃离情绪,选择与爱人、朋友去往斯特龙伯利岛(Stromboli),选择与岛屿海岸匹配的快乐。风和日丽的暖夏,悲伤哪里还有得遁藏?不如选择不念不想,那么自然也不悲不伤。马奇诺对于生命沉痛打击的反应,十分有成人麻木的味道。然而此时已经从邻居男爵夫人身上初尝成人之果的法贝托,却无法和男爵夫人所寄望的一样——真正地放眼未来,他离开那片哥哥耽溺的海滩,坐到山坡边戴上随身听。那一瞬间,法贝托的父母仿佛又回到他的机车后座,三人开怀大笑。没有人死去,没有分崩离析的家。法贝托的心,和远处冒著白烟的铁灰色火山一样,沉潜著随时爆发的感情。
即使他如父亲所说,踏足成人的欲爱,摆脱纯真而成为「大人」,这些事情仍然无法代表生命的解答。没有能一扫而除的阴霾,只有持续在内心堆积的尘埃。于是我们明白,或是我们早已明白,成长本身不能带给我们答案。
纯真会逝去,信念会留下
导演对女体似乎有著某种执著与迷恋,在电影中,美的,年轻的,老的,瘦的胖的,形色各异。这当中最重要的,必然是法贝托的母亲之妹,派翠莎(Patrizia)阿姨。片中派翠莎受暴后衣物破损而袒胸的画面,在船上赤裸身体的婀娜曲线,还有在金黄的余晖下拨弄头发时的浅笑,都让情欲初萌的法贝托看得目不转睛。法贝托偷偷恋慕上貌美而举止大胆出格的派翠莎,她遂成为电影中传递讯息的中介:
在法贝托启程罗马的前夕,他在精神疗养院楼下看著阿姨的身影,阿姨俯身一抛,抛下一颗在电影前半段与亲戚们的聚会中,应该已经丢入海底的说话器/发声器电池。这象征很具巧思,它宣告法贝托即将开始述说自己的故事,他已经能够拍电影了。派翠莎阿姨本身也被化为象征符号,作为法贝托成长的依托,浅层的意义上是以性爱明示童稚转向成人的过程,那是肉体的;更深层来看,则是对于过往的割舍,它是精神的。
法贝托曾被哥哥询问,若要二选一,会选择和派翠莎阿姨上床,还是让马拉度纳来拿坡里打球?尚不识情味的少年斩钉截铁选了马拉度纳。而在双亲骤逝之后,法贝托受楼上邻居男爵夫人的牵引,进行初次的性行为时,他脱口喊的名是派翠莎。派翠莎在此作为一种指涉——当他修改曾经的选择,并在离开拿坡里前关闭马拉度纳拿下义大利冠军的电视转播时,他曾面对世界的纯真便永不复见,也是真正和美好过去的幻影告别。
成长本身不能带给我们答案——所以法贝托在最后选择离开拿坡里,到罗马去追寻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与解答。在探访家乡的幕后短片中,保罗导演对此解释:「我认为法贝托必须离开拿坡里,因为在拿坡里,他的生活已经变成悲剧,他只能再忍耐一段时间,最终他必须离开。」在拿坡里度过美好的童年,与丧失双亲的青年期,拿坡里至今对于导演而言仍是矛盾的存在:「每次我回到拿坡里,内心都有矛盾的情绪,有无比的喜悦,也有极大的痛苦。」
但《上帝之手》并不是纯然的伤逝之作。
导演不刻意把这些过去拍得晦暗沉重,取而代之的是笑。法贝托家族中的小女孩旁观大人们因为收受贿赂而被逮捕的杰彼诺叔叔(Geppino)而大打出手,在一旁天真蹦跳嬉笑;派翠莎阿姨住进精神疗养院后,在法贝托来探望时幽默自嘲:「要聊异想天开的事,你找对人了。」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法贝托兄弟俩收到父母骤逝的消息后,在医院停车场外对著直盯他们的陌生小孩荒谬的发笑,都是导演在本片中潜藏于残酷下的温柔。这也正切合本片末尾的高潮片段,卡布阿诺导演与法贝托的一席畅谈之语。卡布阿诺导演告诉法贝托:「忘记痛苦,想想快乐,这样你才能拍电影。」
派翠莎阿姨因屡次怀孕落空,而导致精神状况的不稳定,在片头时派翠莎阿姨受陌生男人所拐骗,到了男人的家里。派翠莎阿姨坚持自己在男人家中看见Monaciello(英译Little Monk,中译小和尚,义大利传说中会恶作剧,也会实现人愿望的妖精),因此终于能完成她心心念念的愿望,怀上孩子。法贝托的父母和姨丈以为是其因精神疾患而产生的幻想,只有法贝托相信著派翠莎。
我想导演安排法贝托在片尾前往罗马的路途中看见小和尚,是有其意义的——纯真终将随著成长背离我们而去,但若你愿意,你曾经相信过的事物会留下。观看这部电影,已经长大的你,是否也与法贝托一同相信著:派翠莎是真的遇见了小和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