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昔
老屋真的是太老了。――题记。
(一)
三月的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冷,野外一片荒凉。那一条条通往老屋的小路在我的记忆里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沿着任意的一条小路,追寻着儿时的身影,去看看那个后来只会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老屋。
荒草覆盖了那些原本很瓷实很光洁的小路,看不出来哪里是路,找不到以前走过千遍万遍的小路。或许是常年累月的被雨水冲刷,或许是后来被人们开垦成了一块块的自留地,总之这是被人们遗忘了的地方。它们日渐荒凉,直到你即使站在它们面前,行走在这里,却会觉得一切都恍如隔世。
突然萌发出来要去看一看老屋的念头,其实心里却还是有些敬畏的。那些越是古老的东西,好像都是有灵魂的。因为老屋,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幼儿时期成长的快乐,还有深藏在内心里地恐惧。
(二)
老屋处在一条深沟里的半山腰,所有的老屋都聚集在这里。这条冗长的山沟又分支出很多个小沟壑,它们像极了母与子。
小时候的我们跑遍了这里的每一条沟,每一座山。
我轻轻的用手拨开挡在前面有一米多高的野蒿子,很多灰尘从蒿子上扑簌簌的飞落下来。脚下没有了路,我们从杂草丛生的土地边涯艰难的迈过去。想象中那些院落的大致模样,也应该还是没有多少变化吧!
所谓窑洞,就是要依山而立,顺着正好的一面墙凿出一孔土窑,立一所院落。窑洞可大可小,院落可窄可阔,都是根据山墙的地势而言,所以老房子都是在半山腰。看见半山腰里被人们遗忘了的一个个黑乎乎的洞口,其实那里也曾经是岁月里的一处温暖所在。
我们家的土窑便也是依山而立,窑顶和院子有着十几米的落差。屋门上方的空墙上有很多手腕粗细的蛇洞,里面的蛇大多是土灰色,和墙壁一样的颜色。那些蛇并没有与我们和睦相处,它们掉落下来时,会被父亲和母亲用铁锹铲成好几节,扔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外面院子里有个石头砌成的猪圈,夏天的时候,周围长满了草,蛇喜欢这种潮湿看似安全的地方。这里的蛇满身绿色,它们盘踞在草丛里,你分辨不出是蛇还是草。它们大多和那些土灰色的蛇一样,是同一个命运。有时候,拿把锄头和铁锹,蛇就会自行缠绕在锄头的木柄上,随后把它们送远一点就是。
小时候有很多蛇,每天都能看见蛇。有人说遇见被蛇追时,要跑s形,这样蛇便追不上。还有人说,当着蛇的面不能扔自己的鞋,至于为什么?全然不知道。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村里的一个男人对我们这帮孩子说:蛇是有灵性的动物。把蛇铲成两半,分开好远,或者把一部分身体挂在地里的树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合二为一了。还有人曾经神秘的说不能杀蛇,否则有一天家里到处都是蛇……
关于蛇的故事听了很多,也给幼小的心里添加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觉得蛇神通广大,不能招惹的。同时又担心起来,想起父亲铁锹下的那些蛇,不知道它们有朝一日会不会卷土重来?
(三)
老屋有一大一小两个窑洞。大的住着全家五口人,我只记得那个绿色的其实很好看的铁床,我们全家人晚上都挤在上面。在屋门口的地方盘垒了一个炉子,冬天用来做饭取暖。不大的窗户上飘着一块粉色的窗帘,这里是屋子摆设最漂亮的地方。飘摇的窗帘下面是一排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应该还有插着花的两个瓷瓶子,它们是母亲的最爱。关于我们居住的这个窑洞,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
因为那时候的我太小了。我想努力记住的东西,最后都在成长的路上遗失在了风里。
大窑洞的门口是砖砌的厨房,屋顶是红红的瓦片,简单的厨具,在那个缺穿少吃的年月,母亲在这里做出绝无仅有的美味佳肴。
老屋没有水,吃水要去很远的山底,那里有一汪山泉水,泉水清澈透明,水质清甜,从青色的大石头缝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来。父母每天都要挑着满满的一担水,往返在这遥远的山路上。如今看我们用水奢侈,母亲便痛心疾首,她总会苦口婆心的告知我们要节约用水。要是倒掉了母亲的一盆水,她便会非常心痛的样子。
挨着厨房的是一个低矮的鸡窝,鸡窝垒在土院墙下面,鸡窝上面铺着漆黑的油布。小时候的冬天下着很厚的雪,看着母亲小心翼翼的从房顶、柴垛上取下洁白的雪花倒进大铁锅里,然后烧开,灌进水壶里。
那时候的雪花是甜的,烧出来的水也是甜甜的。
(四)
鸡窝外面的院墙下面有一棵桃树,每年都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桃子馒头般大小,成熟时,像极了姑娘飘着红晕的脸庞。桃子又香又甜,之后的人生里,再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桃子,幼时的我以为:这应该可以和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相媲美了吧!
和厨房遥遥相对的便是小窑洞,小窑洞开在另外一面墙上,里面面积不大,平时不怎么进去,这里是我梦魇的开始。小窑洞和大窑洞之间有一面直立立的土墙,再开出两孔窑洞来是没有问题的。
院子里栽着两棵桃树,香椿树,还有一些其他的树。开垦出来的园子里种满了蔬菜,和各种的花卉,它们常常会在我的记忆里摇曳生香。
这个四方形的院子里鸟语花香,角角落落都被母亲搭理的井井有条。院子外面更是树影婆娑,有种世外桃源及视感。香喷喷的洋槐花,紫色的梧桐花……它们次第开放,争奇斗艳。很多次在梦中,我置身于一个小小的树林里,周围鲜花围绕,鸟鸣蝶飞――竟是如此的熟悉这境地,醒来以后,方知是在梦里重归了故处。
(五)
我们在一个小水沟面前停住,旁边有几棵酸枣树,上面挂着几颗干巴巴的红酸枣。旁边的几株野草在寒风里摇晃着瘦弱的身躯。空中有几只鸟飞过,几片白云悠悠。
先生抱着儿子跨越过水沟,我望着一处曾经熟识的房屋如今只剩下一些断横残壁,看着这里荒无人烟、萧条冷漠的各处,我有点儿后悔,后悔带着他们来到这里。
我们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上走去,空气中透着冷漠,和梦里的一样。
我常常的会做梦。梦见老屋,梦见邻居家的老屋。而这一切,都让我心生恐惧。我不知道父亲和弟弟有没有经常的梦见老屋?姐姐不曾梦见过,唯独我和母亲经常梦见。我常常梦见老屋外面院子里的那个小树林,梦见邻居家那个黑乎乎的窑洞,梦见我从窑洞前惊恐的小心翼翼的走过,梦见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这样的情景千篇一律的出现在我的睡梦中。
母亲的梦,在我看来更加的诡异。她常常的梦见自己还生活在老屋里,于是她时常念叨:新房子都盖好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住进去?怎么还在这破旧的老屋里?我不喜欢母亲的这个梦。我不想再做有关老屋的任何梦境,母亲也是。
(六)
那是一个夏日里的午后,母亲坐在院子中央捡着麦粒里的小石头,我坐在一个筛子里,拿着姐姐的课本咿咿呀呀,这时放学后的姐姐趴在高高的窑背上面,冲着下面的我们喊:“妈,妹妹可以上学了!”听到之后,我高兴的手舞足蹈。
这个场景至今记忆犹新。这个高耸的窑背也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我总会站在它的边缘,心里却无数次的提醒自己:要小心点,掉下去就万劫不复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每次都要出现在那里?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老屋处在一个突出的平地上,也就是独自处在一个尖咀上。母亲曾和我说,有个老太太对她说过,这个尖咀不好,太硬了,人住着不好,让家里的老人另外的择一处地方建屋盖房子。
那时候多么的贫穷,父亲和母亲饥一顿饱一顿的,好歹这处院落是新的,另外择一处地方栖身,也只是听听,就过去了的事情。
可我觉得那个老太太也不是信口胡说的,老屋确实让我觉得害怕,让我觉得敬畏。
很多事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带来的那种强烈的冲击,那个懵懂的年龄,对于恐惧的那种切身体会,影响了我很多很多年。
(七)
小时候家里养羊。这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白天把羊赶到对面的山里,常常放到很晚。
有一次天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姐姐和弟弟去了哪里?只剩下我独自在外面的院子里,天渐渐黑了,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做响。我越来越害怕,对着遥远的深沟大声的呼喊母亲,我的声音被风送出去好远好远。母亲回来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当时是真的害怕,那种害怕如今也能清晰的感受到。
半夜时分,往往是十二点过后,我都会被凄厉的羊的惨叫声惊醒。我把自己蒙在严严实实的被窝里,双手使劲的捂着耳朵,害怕的颤抖着。后来不到羊的惨叫声响起,看到父母披衣起身开始忙碌,我就会躲在被窝里捂上自己的耳朵。
那个小窑洞是我不想也不敢靠近的地方。白天的时候,我望也是不敢朝那里望上一眼的。小窑洞的墙壁上都是喷溅的斑斑血迹,地上有一个小木方桌,羊就是被按在这里,头朝外,脖子上的血滴到地上的一个盆子里。所以,我也很害怕这个小方桌。
后来搬新家,这个小木桌便被安置在了新家的厨房里。厨房里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会控制不住的看向那个陈旧的桌子,想着桌子下面和桌腿上的斑斑血迹,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和我对视。
村里红白喜事或者春节杀猪,我总是会躲开那血腥的一幕,我害怕那鲜红的血。有时候不得不经过那里,我会快走两步,眼睛始终不敢往那里瞅上一眼。
(八)
在老屋生活的那些年,我与小窑洞是保持着距离的,我的视线从来不敢在那里停留一秒。
老屋左边不远处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是我本家的亲戚。自从那里办过一次白事之后,我就害怕那个地方。之后的梦里,总会出现邻居家里的那两孔窑洞,它们黑乎乎的,无可见底的深不可测,梦中要不就是我一定要从门前走过,要不就是在窑洞前停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从这两个窑洞前经过或者停留?不知道在梦里,到底是在纠缠着什么?
母亲说在老屋的时候,半夜三更,总会有一束光从天窗里照进来,照在窑里对面的弧形墙上。是不是月亮?或者是对面山里煤矿上的灯?很多老人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会听见从地底下或者土墙里传来车子运煤的咣啷声!
母亲说不是。她很笃定得对我说。父亲说那束光就是矿上的灯照射进来的。可是老屋的对面不是矿,矿在新屋的对面,而老屋和新屋隔了好几百米远,一个在半山腰里,一个在山顶的平原上。
小时候听母亲和村里的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说谁谁家里买了一个电视,打开就是一个女人穿着白白的孝服坐在轿子里哭,关掉电视重新打开之后,还是那样的一个画面……村里的这个女人说的有板有眼,脸上时不时的带着点神秘色彩。在一旁的我听着心里战战兢兢,那时候已近黄昏,我站在母亲的身旁,世上的很多事情,迷一样的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
村里一个女人才生完孩子不久,她说时常看见一个女人从她家的水眼那里径直走进屋里,到了窑洞的最里面就看不见了。
老屋在我幼小的潜意识里面有股神秘的力量,或者说是有一种邪恶存在。
(九)
后来家族里人的命运跌宕起伏,好像全世界不幸的事情都聚集在了这里,我总觉得有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在主宰着这一切。老屋,赋予我的是神秘,是一种想要远离的恐惧。
再上一个坡,就到了那个二十多年未见,那个父母喜结连理,我们姐弟相继出生的地方。这里有爱,有恨,有那些在艰难岁月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脚印。它见证了人的一生如何的忍辱负重,如何的步履维艰,如何的沧桑而一言难尽。
我想起了在老屋里养的那两条狗。第一条是个黑色的大狼狗,它的毛发黑亮,耳朵时常警惕的竖立着。它真的是帅极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带着我们姐弟走到村里通往城里的一个大麦场上看父亲有没有回来!黑狗就跟在我们的身后,中途它去码的圆圆的麦桔堆后面上厕所,后来有关于这条大黑狗的记忆就在这里终止了。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记忆,还是母亲常年的在我们面前回忆,于是慢慢的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变成了我自己的记忆。总归,大黑狗再也没有回家,母亲说是被人药死了。
对于母亲给出的这个结果,我不是很满意。那是多俊的一条大黑狗啊!就这样淡出了我们的世界。
第二条狗在记忆里是黄色的,毛很长。父亲把它拴在家门口,从此它便忠诚的履行着自己的义务。
那个下午至今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刻骨铭心的。家里没有人,只有那条大黄狗。父母不知道去忙什么了,我们在几里之外的外婆家。外婆家和我们是一个村子,但是在不同的队。那天我们一群孩子玩的正嗨!后来被狗凄厉的惨叫声吓得惊慌失措。狗的不断狂嚎哀叫划破了村子宁静的天空。
我们惊恐万状,站在外婆家门前空旷的场地上,这里能看见老屋的方向。虽然那时我们年幼,但是知道是自己家里的大黄狗――那凄厉的叫声就是从老屋的方向传来的啊!
外婆站在我们的身后,催促我们回去看看,说是家里肯定出事了!
(十)
大黄狗的尸体是在离家几百米远的一口池子里找到的。它痛苦的一路狂奔,深深埋在地上的铁环被硬生生的拽了出来,大黄狗拖着长长的铁链,疯了一样的在村里痛苦哀嚎。它掉进这个池子之后,便再没有机会爬上来。
父亲说大黄狗被人下了药。
我看见院墙的桃树下,那个角落里,放着一把椅子,上面有一些清晰的脚印。
屋里被翻的凌乱,衣柜的门敞开着,父母的手表不见了。当然不仅仅是手表不见了。
我用一个孩子的视角亲临了老屋发生的一切――虽然后面还有好多好多。我想,老屋院子里的桃树,结出的桃子真甜。
后来,即使再搬到新家,父母也再没有养过狗。而我,记住的只是这些想起来让人难过的事情。人的记忆,总会跳过很多很多的日常小事,唯有那些刺痛你某根神经的事情,会在记忆里一往而深,无论岁月的深浅。
(十一)
我们拉着儿子的手,站在这个四处荒芜没有任何温暖会被勾起的院落里。事实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堆废墟。
我想跟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小男孩讲讲那两个窑洞的事情,说一说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有好几棵桃树,结出的桃子又大又甜!这里的院子被一圈槐树围绕,每年的五月份,洁白的洋槐花香味扑鼻,香气四溢。这里有猪,有鸡鸭鹅……
我眼前的窑洞只是一堆黄土。院墙只剩下一块,还站在风里和岁月做着最后的决斗。院里院外光秃秃的一片。
我如鲠在喉,这不是我想要带他们来看的地方,不是我想要对他们陈述的往事。
记得离开这里时的最后那一天。搬家到一半,突然暴雨来临。父亲把我和弟弟留在老屋,他回到新家去善后。
从来没有觉得老屋如此的黑暗过。屋里基本搬空了,空荡荡的……黑云压顶,暴雨倾泻而下,雨水哗哗的响,老屋死寂般的沉静,孤寂。我和弟弟在黑暗中充满恐惧、害怕。
雨越下越大,我和弟弟冲出老屋嚎啕大哭,嘴里哭喊着往新家奔去。从老屋到新家是一连串的陡坡,暴雨把路面冲刷的湿滑。我们趴在地上,拽着路边的野草卖力的往上爬,哭喊声被闪电雷鸣、疾风骤雨所淹没。我们不断的往上爬,然后被无情的滑下去,眼睛被雨水冲刷的睁也睁不开!
如此重复,见爬上去无望之后,我和弟弟回到老屋,坐在炉子旁边的土地上,我们的衣服湿透,背靠着炉子互相依偎在一起,我对弟弟说,闭上眼睛,睡着之后就不害怕了!
就这样,我们靠在砖头砌的炉子上睡着了。雨停了也不知道,直到在睡梦中被匆匆赶来的父亲叫醒……
(十二)
先生走进院子,站在那一堆的黄土上。黄土从几米高的窑顶倒塌下来,覆盖了整个院子。
走吧!我说。
我看看身旁的儿子,觉得不应该带他来这里。回去时我们走了另外的一条路,倒是没有多少变化。总觉得后面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逃也似的走到了前面,步伐不由自主的加快,老屋在后面,离我们越来越远。
回去后,父亲问我去哪了!
听见我们去了老屋之后,父亲责怪的说:“带着孩子去那种地方做什么?我都好几年不去那里了!”顿了一会,又问我:“还有路吗?早都没有路了吧!”
我笑着说父亲大惊小怪!父亲很认真的看着我们说:“万一遇到哪个老人,看见孩子,还挺喜欢,就会说――咦,从哪儿来的?这娃还挺可爱的!然后会摸摸孩子什么的!”
末了,又说:“娃太小,不能往那种地方领。”
原来老屋不止是在我一个人的心里这么的介怀。去也去了,看也看了,之后便再没有梦见过老屋。老屋终是老了,这里的一切喜怒哀乐,过往云烟,都应该和老屋一样,回归黄土地,变成一粒尘埃。
老屋,无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滚滚前行的历史潮流中,一切都将翻开新的篇章。
2017.7.29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