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殇

太平二年七月,梁州皇商白如镜惨遭灭门之祸,全家连同仆役在内共七十四人被杀,朝廷为之震怒。

九月,大理寺卿奉旨巡查梁州,同时调查白家灭门一案。今科探花、新任大理寺评事钟少炎被钦点随行。

(一)

钟少炎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俊美白皙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完全无视四周挥鞭打着呼哨的马贼们。

这番波澜不惊的做派着实令马贼们恼火,往日屡试不爽的恐吓手段竟然毫无作用,这还怎么爽?

领头的马贼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钟少炎,啐了口唾沫,语带淫邪道:“哟,京城来的小相公,胆子还挺大嘛,见了咱居然没缩卵子。”

手下有人凑趣道:“说不定平日里被官老爷们棍棒伺候习惯了哈哈哈!”

荤荤的笑话出口,马贼们全都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口哨。

钟少炎仍旧一言不发,只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却眯了起来,隐晦地瞥向被杀得四散奔逃的士卒,幸好……

这些马贼倒也没有赶尽杀绝,放过了无关紧要的小兵,只是劫掠了车队所带财物,控制了几位朝廷官员,后续还可以向衙门索要赎金。

或许是做多了这种活计,几位大人竟然被马贼一抓一个准,连自己这个八品小虾米也没漏掉。

难不成因为自己长得太好看了?想让人忽略掉能不容易。钟少炎如是想道,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让开!鬣狗,让你的人给我闪一边儿去!”一名穿红色皮甲的少女冲过来,向那头目呵斥道。

马贼头目鬣狗脸色一僵,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默默带着手下散开了,临走还恨恨瞪了一眼钟少炎。

“喂!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难不成真是那些官老爷的玩物?”

少女好奇地看着他问道,眼里没有丝毫嘲弄之意。

奇怪的人,马贼居然也可以有这样纯真的眼神吗?

钟少炎闪念着,回答道:“钟少炎,大理寺评事。”

“哈哈哈!为什么少盐?你吃不了咸的吗哈哈哈!”少女豪放笑出声。

钟少炎挑了挑眉。

“哎等等?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钟少炎!你是今年科考的探花!”

少女惊呼,杏眼圆睁盯着探花郎,后者却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被马贼带回寨子的官员里,数大理寺卿林平与钟少炎最受重视,二人被单独关在一间院落里。看来这些人也知道最大的官和最有学问的探花郎很是值钱。

鬣狗将俘虏回来的重要人物一一问话,以确保这些人身份的真实性,除此之外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并未短了吃喝。

那位少女时不时去找钟少炎说话,哪怕他言辞冷淡、言简意赅,少女也不以为意。

一来二去,他们也渐渐熟悉了。

少女的父亲是清云寨的大头领,因此地位超然,加上脾气直、谁要是让自己受委屈了当场就打骂回去,因此寨子上下无人愿意招惹。

“你们很奇怪。你爹一个马贼,居然叫张鸿羽这么诗意的名字,而你叫施丽烟,就更奇怪了,这不符合马贼的审美水平……”

钟少炎抿了口温热的茶,难得说了一个长句子。

茶是施丽烟泡好带来的,很香,可以宁神。

“嘻嘻,我随母性。”她只解开了钟少炎提出的的最后一点疑惑。

“真巧,我也随母性。”

“你娘一定很漂亮吧!”施丽烟脱口而出,随即两团红云飞上脸颊。“就像你一样漂亮”,她在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

钟少炎那张万年冰山一般的脸,居然如春天的湖面化开,涟漪在嘴角荡起。

“是啊……她很漂亮的!比公主还要漂亮……”

“你放心,等要到了赎金,我们就会放人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到娘亲身边啦!儿子高中探花,她一定很骄傲!”

倒映在施丽艳眼底的点点星光忽然就黯淡了下去,那片湖水再次冰冻。

“她死了。”

“……对不起。”

“不怪你。你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施丽艳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向大大咧咧、一直被宠爱着、敬畏着的大小姐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境。

“我……我下次给你带些好吃的点心来!”说罢匆匆逃离。

钟少炎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对不起……吗?”

饮尽杯中茶,钟少炎重重吐出一口气:“是该说对不起!”

另一边,山寨的聚义厅内正上演着一场父亲与女儿的争执。

“我不管!我就是要天天去找他!你凭什么管我!”

“你!逆子!”张鸿羽扬起右手,却终究舍不得打下去。

施丽烟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盯着父亲。

“你打,你打啊!小时候娘就从没打过我,现在娘不在了,也没人拦着你,你打啊!”

张鸿羽压着火气坐下来,耐着性子说道:“他是今科的探花郎,但若是论相貌,他可以说是所有进士中的状元。”

“听说放榜那天,一甲进士骑马游京城。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等在朱雀大道旁,只为了看他一眼,可谓满城红袖招啊……”

“就连宰相府的千金,在看过他之后,一连几天茶饭不思、神思不属的。”

施丽烟问道:“那公主呢?”

“公主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见父亲似乎不想多说,施丽烟只好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撒娇:“为什么不可能啊?落魄书生进士及第,京城富豪榜下捉婿,公主殿下爱煞了状元郎,天子指婚探花郎……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施丽烟这么一搅和,张鸿羽原本那点儿火气顿时烟消云散,宠溺地揉了揉女儿的头。

“科举一途,走到殿试这一步的,都是有真才实学,更在仕途上有所求的人。何况是探花?若是被招为驸马,那就只能去太常寺鸿胪寺做个闲职了,如何一展平生所学?”

“就算他自己愿意,皇帝也不愿意。这样一个身家清白的人才,最适合握在手里当刀子……”张鸿羽惊觉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赶忙住嘴。

“那也太可怜了!爹爹,不如我们把他收下来,给你当女婿好不好?”

“噗——咳咳咳!”张鸿羽正在喝茶,冷不防被呛了一口,不住地咳嗽着。

张鸿羽指着一脸无辜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胡闹!你想都不要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可是朝廷命官!”

“这件事不许再提!不然打断你的腿!”

施丽烟撇了撇嘴,也不吱声,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她心想,朝廷命官咋了,你不是照样绑了索要赎金?

皇室的公主能招驸马,本姑娘就招不得压寨相公?

嘁!

施丽烟前脚刚走,鬣狗后脚就进了聚义厅。

“义父,京城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们的人也进不去,我担心……”

“刺史府呢?”

“也没有消息,而且我们派去的人进了城就没再出来过!”

张鸿羽摩挲着手指,沉声道:“再等两天!你继续派人去打探!”

“对了,你吩咐下去,有家室在寨子里的兄弟,让他们把妻儿都安置到别处,以防万一……”

“还有,看看从那两个大理寺官员身上,能不能挖出点什么消息。”

鬣狗悚然一惊,点头应下。

(二)

初秋的太阳偶尔也会很毒辣,但若是在清晨或者傍晚,凉意渐近,那么阳光照在身上的便会是暖烘烘的,感觉颇为得意。

眼下就是如此,钟少炎与大理寺卿林平坐在院中,茶香飘逸。

“这里居然有顶级的普洱,喝起来似乎比殿试那天陛下赐下的普洱还要香。”钟少炎抿了一口,淡淡说道。

茶叶依然是施丽烟带过来的,被钟少炎拿来煮了,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上官一起品茗。

只是大理寺卿林平却没什么心情,坐在石墩上心神不安,生怕下一刻马贼们就会冲进来把自己给砍了。

“林大人,稍安勿躁。现下别想太多,徒增烦恼。”

“小钟大人你说得轻巧,你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又被陛下看重,甚至与你兄弟相称。你刚入朝就是七品官,想来心气是有的,大场面也见了不少,就连太平长公主都曾私下传召你……”

“林大人!”钟少炎打断他的话,皱眉说道,“慎言!”

“陛下登基不过两年,本就是年轻人,因此对我亲近了些。至于长公主……都是些风闻罢了。林大人,此处不比京城,说话要注意些。”

林平看向钟少炎正色道:“小钟大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瞒你说,我有点怕死,真的。”

“身为朝廷官员,自当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所以这份差使我并不曾推辞。只是,只是……”

林平说得有些激动。

钟少炎叹了口气,默然无语,只是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算是安慰。

“只要两位肯配合,那么自然不会有事,我们只求财,不伤人命。”

钟少炎和林平循着声音看向小院门口,鬣狗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

“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大理寺卿,林平,当朝三品。”

“你是钦差正使,小钟探花是副使。我很好奇,他初入官场,为什么能做钦差副使?”

“小钟探花背后既不是宰相,也不是六部里哪一位大人,背景清白,真正的天子门生。陛下是想让他来镀金的,只是没想到遇上这么一遭。”

“你们来梁州要做什么?”

“巡察吏治,审查冤案,体察民生。”

鬣狗将手臂搁在桌案上,食指轻点白玉桌面,有些不耐烦:“说点我能听懂的!”

“……陛下想要整治地方官场,还有前阵子白家灭门一案,震惊朝野,陛下严令我等查清案情。”

“你们查到了什么?”

林平抬眼看了看鬣狗,又迅速低下头说道:“还没开始查,刚到梁州地界就被你们给逮了。”

“既然是钦差,那么密旨在哪里?”

“密旨不在钦差队伍中,走的是紧急军情驿道,先我们一步到达梁州。这时候应该在梁州刺史的手中。”

钟少炎在一旁听着,有心提醒林大人少说几句,言多必失,又担心适得其反,只好一言不发,默默饮茶。

鬣狗并没打算放过他。

“小钟探花,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所知道的,林大人都说了。林大人不知道的,我更加不可能知道。”钟少炎语气很冷。

鬣狗也不以为意,笑呵呵问道:“长公主美,还是宰相府千金更美?”

“均是国色天香,各有千秋。”

“我清云寨的大小姐,比长公主怎么样?”

“你怎么不问,比宰相千金如何?”钟少炎似笑非笑。

鬣狗的表情不再轻松,深深地看了看两人,起身走了。

林平担忧地说道:“小钟大人,你刚才的话,是否冲动了些?”

“呵,不碍事。想必这几天,他们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就算他们料到了京城有变,也想不到梁州同样有问题,更不会猜到,问题出在你我身上。”

……

入夜,张鸿羽叫来手下的两大“干将”——鬣狗与血狼。

“京城和梁州都联系不上,我们不能干等下去了!血狼,你马上去凉州军大营,联络吴将军!”

“鬣狗,你安排下去,明天所有人离开清云寨!”

两人齐声应下。

鬣狗又问道:“那些朝廷官员呢?”

“带着一起走!”张鸿羽沉吟片刻,“那两个钦差,就交给丽烟看着,她不是喜欢那小白脸吗?这活儿就让她来做!”

鬣狗脸色有些不愉快,并未吭声。

张鸿羽没听见回应,疑惑抬头,瞧见鬣狗的样子,笑道:“我明白你对丽烟的心意,这么安排只是为了让她有事做、不添乱。你是我的义子,自然是属意你的……”

鬣狗由嗔转喜,痛快地答应下来。

张鸿羽看着鬣狗离去,笑吟吟的脸沉了下来,心道:狗东西,也配惦记我的女儿?待大事成了,若是还这么不自量力,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了!

翌日,清云寨几千人马顶着大太阳行进在荒原上。

施丽烟依然粘着钟少炎聊天。

“钟公子,你说嘛,到底是长公主好看还是我好看!”

“事涉皇家,不便置评。”

“那宰相千金呢?听说她叫张婉儿,她有我好看吗?”施丽烟不死心,继续问道。

“论容貌,你们不相上下。论才学,她胜你一筹。论性情,你胜过她。”

施丽烟听到自己与宰相千金竟然能够打个平手,心里很开心,不过嘴上还是说了实话:“张婉儿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肯定没得说,不像我只会舞枪弄棒。人家出身也强过我……”

“不过你说我性情胜过她,那肯定是真的!你是探花嘛,说什么都有道理!”

“还有一点我比她强!我的名字更好听!我娘取的名字,天下第一好听,张婉儿也不能比!”

施丽烟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拳在身前挥舞着,仿佛在给自己壮声势。

钟少炎微微一笑,映红了少女的脸颊。

施丽烟只觉脸颊发烫,心想还没到正午呢,太阳就这么毒了?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林平冷眼旁观,这时候把钟少炎唤到跟前,低声道:“小钟大人,切勿被私情影响了……”

钟少炎回道:“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前方的队伍有些骚动,似乎遇上了什么事情。

突然,警戒的哨声响起。鬣狗带着人从后方冲到前方,肃杀之气弥漫。

来了!

钟少炎与林平对视一眼,心里默默说道。

(三)

前方山岭上,越来越多的人马出现,一眼望不到边。

中间竖着一杆旗,上书“凉”字。

是朝廷的凉州军!

张鸿羽心下大骇,难道宰相大人要弃车保帅?断臂求生?

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血狼为什么没有报信!

西路军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只见远处一排排弓箭手列阵、弯弓搭弦、放箭。

箭雨遮天蔽日,如飞蝗般疾射而来。

“下马!找掩护!”张鸿羽大吼。

动作快的机灵的,翻身躲在车板下,或是凭着功夫紧贴马腹、将马当做肉盾。

钟少炎几人身边恰好有辆马车,于是躲在车下躲避箭矢。

三轮箭雨过后,整个清云寨能站着的人已不足一半,好在这一半人,大多都还有一战之力。

西路军将士一片寂静,没有吹冲锋号角,没有先锋动员,只是沉默地冲下山岭。

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战马,黑色的兵戈寒光闪闪,犹如黑色山洪席卷而来。

张鸿羽从死去的马匹身下站起,抽刀大喊:“想活命的都给我上!只要赢了,活下来的每个人发一百两银子!”

鬣狗同样抽刀,喊道:“谁敢后退半步,杀无赦!”

生死压力与财帛动力之下,清云寨一千余人纷纷咬牙,做好拼命的准备。

施丽烟这边,有七八个护卫护卫赶来,他们是得了张鸿羽的命令,过来保护小姐。这些人算是张鸿羽的“家臣”,或者说死士,只听命于张鸿羽一人。

施丽烟有心去帮忙,奈何护卫不肯放过去,只能焦急地等待着。

战斗结束得很快。

清云寨匪众再彪悍,也不敌镇守西疆的凉州边军。

马贼杀人,是热血上头脑子发热,只能以众凌寡。

凉州军杀人,则是冷静至极,以血浇灌手中兵戈。

在冷漠残酷的绞杀下,清云寨一边只剩二三十人,被凉州军压缩在一个小圈子里。

张鸿羽、鬣狗等人,已是伤痕累累,但没受什么重伤,仍恶狠狠地盯着四周的兵士。

黑色的洪流中间分出一条小路,一人越众而出,摘下头盔看向清云寨的困兽。

“吴将军?”张鸿羽嘶声道,带着一丝惊讶。

一个人头被扔在面前,张鸿羽低头看去,正是血狼,睁圆的眼睛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吴将军,你这是为什么?”

“本将奉陛下密旨,征讨梁州叛逆!此人竟妄图收买本将,其罪当诛!”

“呵呵,收买?”张鸿羽冷笑道,“这些年你被收买的次数还少了?不说我,宰相大人为了扶你上位,也没少砸钱疏通啊!”

吴将军面不改色:“宰相大人?不,应该叫张万钧狗贼,此人乃谋反主使,此时应该已经被打入天牢了。”

“本将受人蒙蔽,如今迷途知返,陛下仁义,宽恕了本将。本将理应为陛下分忧,为国纾困解难。”

“呸!”鬣狗狠狠啐了一口,“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一个两次卖主求荣的货色!”

吴将军也不恼,毕竟跟一个死人没什么好计较的。他举起手,准备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射杀。

“住手!”

施丽烟手持匕首,抵在钟少炎脖子上,另一个护卫同样挟持着林平。

钟少炎与林平都很平静,护卫持刀的手很稳。

施丽烟的手有些抖。

吴将军转身看过去:“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们离开?”

“钦差的性命难道你不在乎吗?”

吴将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在林平、钟少炎与施丽烟之间转了转,说道:“钦差大人为国牺牲,陛下会追封的。只不过,谁说他是钦差了?”

“不错,真正的钦差大人此刻想必在梁州城内,将刺史徐渭拿下了。”

林平面无表情,却语出惊人。

“我做替身,小钟大人做鱼饵。一个假的,一个真的,两个幌子。很简单的障眼法罢了。”

钟少炎接过话:“也就是说,我们两个随时可以赴死。”

吴将军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林平几人的死活,但还是下令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鬣狗面沉如水,眼珠转来转去。

张鸿羽长叹一声:“吴将军,你我也算相识多年,就让我死个明白吧,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吴将军老实说道:“你想死个明白,可我却不是很明白。”

“让你的护卫们降了,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钟少炎出声道。

张鸿羽闻言,倒也干脆,挥手让死士护卫弃了兵刃,任由凉州兵绑了起来。

事到如今,他也看清楚了,几十个人再怎么反抗,在凉州军面前也是徒劳,不如给自己留个体面,给女儿留一线生机。

钟少炎推开施丽烟,后者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忽地红了。

“宰相大人在朝中,我与刺史大人在梁州,内外相扶,假以时日便可取天子之位,可如今这下场我却不明白,请探花郎解惑。”张鸿羽向钟少炎弯腰请教。

“陛下亲政两年了,也隐忍了两年。张万钧把陛下逼成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不死?”

钟少炎慢慢说着,吴将军也静静听着。

宰相张万钧是先帝指定的托孤大臣,辅佐当今陛下。宰相多年来把持朝政,培植亲信党羽,在陛下亲政后依然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如今,地方官员畏惧宰相胜过天子,在他们眼中,圣旨还比不上宰相的亲笔信。

梁州刺史徐渭也是宰相走狗之一,还是其中最大最壮的那条狗,盘踞梁州横征暴敛,为宰相府输送金钱。

张鸿羽年轻时本是宰相府的管家,后来消失在京城人的视线里。其实他是奉了宰相命令来到梁州边境做盗匪山贼,与梁州刺史照应。

二者一明一暗,刺史养寇自重,盗匪背靠官府,越剿越壮大。

梁州几乎成为宰相家的菜园子。

此次钦差一行赶赴梁州,早已得知清云寨会对己方动手,意图将朝廷伸过来的手砍掉。

于是大理寺卿林平玩了一出“李代桃僵”,由左都御史、自己的堂兄林路做替身,麻痹所有人。自己暗中持虎符前往凉州边军大营,肃清反贼势力,掌控凉州军,先斩去宰相一臂。

其后再发兵截断京城宰相、梁州刺史、清云寨三方之间的通信线路,使三方互相猜疑,以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权臣做到张万钧这等地步,只能上不能退,他的手下党羽,乃至亲族都不想让他退。”

“陛下年不过二十,却极能隐忍,而小钟探花的计策看似简单,实则老辣,直击要害关节。”林平的替身、堂兄林路由衷赞叹。

“林路大人愿意代替兄弟赴此险境,我能理解。”吴将军插嘴问道,“只是小钟大人,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为什么要接这趟差使呢?”

这个疑问同样盘旋在张鸿羽、施丽烟的心头。

几人看向钟少炎,后者回望张鸿羽,目光淡然,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两个月前,白家七十四口人死在你的人手下。白家全部财产,一成归你,两成给刺史徐渭,剩下三成给了张万钧。”

张鸿羽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是我们做得过火了,皇上不能忍。那你呢?你与白家有旧?”

施丽烟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唰地白了。

“白如镜有个小儿子,久居京城,不为外人所熟知。因为不喜欢严苛的父亲,他故意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叫钟少炎。”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施丽烟:“之前说过,我随母性。她叫钟毓秀,她很美。”

施丽烟想捂住耳朵,她很害怕,害怕听到后面的内容。

“虽然家里是做生意的,但父亲始终觉得走科举才是正途,从小就逼迫我读书,对我很是严厉。每当我调皮惹祸、父亲要揍我时,娘亲就把我拽到身后,横眉冷对迎着父亲。”

“我初到京城时,娘亲怕我住不惯,也搬到京城照顾了两年多。她说中不了进士就中不了嘛,咱家大业大的,养着你混吃等死三百年都没问题。”

“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很喜欢读书的。”

……

众人都沉默着,只有钟少炎在不停诉说。

他不是话多,而是在怀念。

施丽烟的匕首早已丢在地上,指甲深嵌在手心里,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张鸿羽抬头望天,默然无语。

鬣狗眯着眼睛扫视周遭,伺机最后一搏。

吴将军以目光探询林路,后者微微摇头。

“陛下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本不想让我来梁州,是我自己坚持要来。”

“百世之仇犹可报!何况我现在就有机会!”

压抑的嘶吼割伤了钟少炎的声带。

喉咙里蔓延一丝甜味,那是大仇得报的味道。

张鸿羽开口道:“吴将军,你我也算相识多年,我自知死罪,但是小女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否网开一面?”

他又对钟少炎说:“丽烟倾心于你,我看得清楚,想必你也感受得到。可否帮忙说情,放过她?”

林路抢在钟少炎前面,厉声道:“谋逆大罪,当诛三族!”

说完还向钟少炎使眼色,担心他会一时心软。都说才子难过佳人关,林路不想这位年轻俊杰在最后关头犯错。

钟少炎对上张鸿羽希冀的目光,惨然一笑:“祸不及妻儿吗?当初你屠戮白家满门时,可曾这么想过?你放心,你不会死得很痛快的。”

施丽烟听见这话,焦急地上前来,许是想求情,却不料钟少炎劈手夺过身旁士兵的长刀,反手捅入她的胸口。

红衣的姑娘怔在那里,怔在钟少炎面前,伸手可及的距离,仿佛千丈远。

她胸口的衣襟变得有些暗,那是被鲜血染重了。

“丽烟!”张鸿羽瞧见女儿这副模样,目眦欲裂。

钟少炎对鬣狗说道:“杀了张鸿羽,你可以不死,陛下他会给我这个恩典的。”说罢,还向吴将军点头示意。

鬣狗闻言,没有任何迟疑,抬手便向张鸿羽脖子砍了下去,顿时鲜血狂飙。

张鸿羽捂着脖颈,颓然倒地,满眼愤恨与不甘,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懊悔。

“嗬……嗬……唔……”

他想说话,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刀光一闪,鬣狗将张鸿羽枭首。

“爹!”施丽烟凄厉喊了一声,就此倒地。

钟少炎对吴将军说道:“杀了他吧,谋反乃是不可赦的大罪。”

然后看向鬣狗,咧嘴一笑:“我骗你的。”

鬣狗大骂:“你他妈——”

话没说完,鬣狗便被射成了刺猬。

清云寨的几个重要头目,都被枭首带走。

只有施丽烟仿佛被遗忘了,没人再去管。

凉州军撤走了,林路嘱咐了钟少炎几句,拍了拍后者肩膀,缓步离开。

钟少炎掏出一包茶叶,放在施丽烟手心,俯在她耳边说道:“一刻钟后你就走吧,日后想报仇的话,就来京城找我。”

“仇人的名字要记好了,我叫白玉。”

“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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