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废都》看过么?听说外面买不到了。
乙:这种书还紧张?
甲:大概吧。我见书贩贴广告,什么现代《红楼梦》、当今《金瓶梅》,欲购从速。
丙:我有《十月》杂志,《废都》首先就发在上面,我看了几十页,实在看不下去。
甲:我全部看完的,老乙,你呢?
乙:我借了一本书,看完了。
甲:怎么样?老丁现在还没到,无法谈正事,我们现在就暂且谈谈《废都》》?
乙、丙:好吧!
(一)淫秽情节
丙:我没什么好多说的,我看《废都》无啥价值,人物、思想、语言都没有新意。什么《红楼梦》、什么《金瓶梅》,全胡扯。
甲:这是推销的噱头,意思是……
丙:我知道什么意思,说《红楼梦》表示艺术价值,说《金瓶梅》表示“黄色”价值。艺术没有价值,“黄色”也无新意,只是明清“黄色”小说的翻版。
你看过几本明清“黄色”小说就知道,几本典型的都如此,各种各样性事一件件写来,写完收场。人所能想到的总共只有这么多,写遍了,也就无可再写。这些明清“黄色”小说从“黄色”程度上说,当然比《金瓶梅》厉害多了,比《废都》也要厉害,《废都》中至少还没有写到换妻、乱伦、群交和人兽交等等。
甲:作者在另一本小说中也写到人兽交的。不过,听你的口气,象是明清“黄色”小说的推销者,看不过《废都》的热销,在生意上别气,因而捣乱,说什么黄色书,还有正宗的王五麻子在。哈哈,开开玩笑。可《废都》中的黄色情节不是删掉了吗?
丙:这些删掉的文字,详细写明删掉了多少多少字,冲这些“黄色”买书看书的人一定会愤怒,会感到受骗上当。我有一位同事就说:这是作者的故弄玄虚,作者根本就没写这些文字。我倒不这么看,我倒宁可相信作者是写了这些文字然后再删去的。根据删节文字前后的内容,有一些明清“黄色”小说阅读经验的人,简直可以填充补足的。前后文字已清楚地显示删去了什么内容。老甲,有兴趣做做这个填字游戏么?
甲:我哪能填?即使我有兴趣,也没有“见识”啊!你开口闭口明清黄色小说,我又没有看过多少,实际上你所说的明清黄色小说究竟是指哪些小说,我也不知道。哎,老乙,你怎么只顾自己喝酒,你应该知道的,你来谈谈。
丙:对呀!老乙岂只是知道,简直可说这方面的权威。来,放下酒杯,评说一番。
乙:什么是“黄色”小说?人言人殊,意义含糊。小丙所说的明清黄色小说,我理解,可能是指明清时期的淫秽小说。
甲:这部分小说价值如何?
乙:价值不大,在其他方面可能还有点研究价值。明清两朝易代之际,集中出现了这样一批小说的现象,本身就值得注意。我再稍微详细地说说,在这近二十部小说中,《如意君传》、《痴婆子传》两部是用浅显文言写的,《僧尼孽话》是半文半白,由一则则长短不一的笔记小说组成,其他均为白话长篇小说。不过,以字数计算,这批小说只相当于现代的中篇小说,少数在十万字左右,如《肉蒲团》、《杏花天》,大多都在五万字上下。这批小说中,最好的似乎还是《肉蒲团》。大多数淫秽小说,基本内容都差不多,以几个男女的性关系作为故事线索,铺陈展开各种淫秽情节,淫秽花样写完,故事也就结束。这类小说令人有千篇一律之感,差别只在于描写的详略精粗。差的小说,直接地、粗糙地、迫不及待地、不歇空地写,写个三、四万字;好一点的,多些铺垫地、稍为节制地、风花雪月地、东拉西扯地写,就写成个七、八万字。小说中的人物、场景,可说都是虚的,不现实的,人物或仙或道,场景可汉可唐,都无所谓,因为小说的本意只在写淫秽。这类小说没有价值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这类小说描写性,只是在生理、生物的层次上写性。《废都》也这样描写,当然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价值了。男女两性之间的性事,仅在生理、生物层面上来写,又有多少可写呢?所以总难免雷同。小丙说:《废都》的性事描写在明清小说中都能找到,可以填写删节的内容,原因就在于此。只有在两性基础上的人的感情世界,才是无限丰富多彩的,人们常说的“爱情是文学的主题”也才有可能。
甲:好,这一点我们清楚了。
丙:你好象很欣赏作者,你也谈谈嘛!
(二)传奇写法
甲:我很欣赏贾平凹,他小说写得好,散文也写得好,他以商州地区为背景的小说浓郁遒劲,张驰有致,情彩斐然。我认为他是七八年以后两位最好的青年作家之一。
丙:我知道你的看法,另一位就是上海的王安忆。
甲:是的,这两位无论在质还是量方面都极其可观的,作品层出不穷,且每两年几乎就有一个提高。
贾早期的作品清新可爱,以后写出了《鸡窝洼的人家》等一大批同样题材的中篇小说,八八年底又出了长篇小说《浮燥》。这些小说,我都极为欣赏。可对《废都》,我虽不象小丙那样完全否定,也觉得不怎么样。除去黄色或者按老乙的说法淫秽的内容之外,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东西。哎,你们知道吗,贾在前两年已写过一篇同样名为“废都”的中篇小说?
乙:不知道。
甲:那中篇小说没多大意思,一个纯朴痴情的小城女子,一个背时逆势的运水老汉,难于适应现时的尴尬状况。背景是一个县改市,但人物风情却更象是一个乡僻小镇。贾可能感到“废都”这个意象很丰富,又用之命名现在这一部长篇小说了。依现在这一部《废都》来看,背景像是西安。但不管什么地方,仍是贾写惯的小镇那样封闭式格局,只是为了让人物有更多的活动余地,才将其放大为一个更大的地方。
乙:为何说其是封闭式的呢?
甲:因为人物相互之间的关系固定不变,与外界基本是隔绝的,这一小社会中的生活是自成体系的,生死荣辱是有其定数的。作者所能轻车熟路驾驭的还是这种小镇结构。
乙:你刚才说什么传奇?
甲:是传奇写法。既是如此封闭式的格局,适合于这种题材的也就是传奇写法。我这里的意思就是民间故事的写法。小说中有民谣,有传说,有如“一流”、“一江春水向东流”荤腥的谑闻,也有“鸦片汤”之类奇遇,人物有和尚、尼姑、气功师,有画家、书法家、作家,有黑道人物、官场人物,还有非官非民的社会闲散人等,似乎林林总总,丰富多彩,可拆开来看,只是一个封闭的小镇式的“废都”中的传奇故事。由于这样的传奇写法,就愈加突出了故事主干,拂去这些不太相干的表面上浮沫,剩下的是什么呢?也就是主要人物庄之蝶一男对五女的性爱故事了。
丙:够了,不值得作具体分析。老甲似乎爱之深,恨之痛之意,舍不得说淫秽故事。
甲:你不要攻击过甚,爱情或说性总是文学上的一个永恒主题。
(三)名士派头
乙:我看过的贾的作品没有老甲那么多,但也不少,我有一个印象,贾对性似乎有一种特殊兴趣,很多作品中都有涉及,也写得不错。这次《废都》却是反常,像是集中作一次大展览。作者似无所顾忌,摆出一派随心所欲、随便谈谈且什么都能谈得渊博的姿态。
甲:以贾现在的名声和地位,应该也到了可以随便谈谈的地步了
丙:一种名士派头,似乎所谈无不风雅。
乙:小丙所说的“名士派头”,我感到贾确有一点。自《浮燥》后,贾写了一批笔记体小说,神仙鬼道,天文地理,什么都谈,完全名士趣味。中国旧时的才子都是如此,有了一点地位、名声之后,总要来弄弄这一套,不如此像是没派头,不老到,不风雅。老一点的作家如汪曾琪,创造力已衰,玩玩这一套,尚不为过,像贾这样年富力强的如此做就大可不必。
丙:你怎么知道,贾不是如此呢?可能就在走下坡路了!或者失去创造力,或者已无法超过已往的自己,于是就以此来自得其乐。《废都》可能就是到头的一个标志。
甲:不至于吧!我尽管也有这方面的担心,可贾毕竟还太年轻了。
乙:我最近集中看了几位中年作家的近两年的作品,极其失望,这些作家都已走入末路,已无往日的光彩。能代表他们水平的还是七、八年之前的作品。这些作家的作品以后我不准备看了。我现在对比贾更年青的几位作家的作品比较感兴趣,以后想再多注意一点。
丙:再读中年作家的作品,简直是浪费时间。贾的作品今后恐怕也应归入此类。
甲:我不象你这样激烈,我仍寄希望于贾的今后,至少不低于以往的水平贾大概还是做得到的。《废都》我也承认有名士派头,表现出无所不知、什么都想谈谈、什么都能谈谈、我不谈谁谈那样的心态,小说就是这种心理下的产物。
乙:我很讨厌名士派头。在名士自己可能感到风雅自在,可我不知怎么搞的总认为名士派头实在是很腐朽、很落后的过时东西,与知识分子相差很远,而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却是现在需要的,既如此,为何还要去自命风流,作名士相呢?而且有些作家从各方面来说,本与名士相差很远,扮起这一副名士派头,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令人极不舒服。难怪《废都》整部作品中,少有现代观念,在对性的问题上,就更落后了。这里完全不存在什么思想解放、人性复归一些评论家喜欢挂在嘴边的问题,只是在人的生理层次上写性。生理层次上的性,根本不是现代观念。
(四)农民意识
甲:可《废都》并不像明清淫秽小说,仅仅写性,它毕竟还写了几个人物,其他人物可能写得不好,几个女人写得还是不错的。
丙:这几个人物根本不新鲜,除去性,几个女人的形象还是贾其他小说中常见的。
乙:这个我倒想发挥一下。我认为贾写农村中的女孩子写得还是很好的,贾如他所钦服的孙犁那样,对农村那些纯朴的、健康的、性格简单的女孩子有一种一往情深的好感,写得准确,丰满,可爱。这些人物在现代、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不一定有好的命运,但贾的同情还是在她们身上的。比如说《浮燥》中的小水。而城市女性却是贾所把持不住的,写不准确,从《浮燥》和《废都》中对几位城市女性的处理来看,都是如此,人物都有点飘,性格含糊不清,如《浮燥》中金狗那位情妇,《废都》中那位与庄之蝶一见钟情、一见即以身相许的少妇,还有就是庄早年的女朋友,可小说中却没有任何正面描写。
甲:《废都》不只是写一男五女的性事,主干是描写作家庄的心理历程。
丙:这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情。
乙:那就更说明问题了。根据贾的经历,我们是否可以假定小说是“夫子自道”?《浮燥》中的金狗,也有作者的影子在。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像贾这样出自农村的作家进入城市,一定会有一个与城市文明相适应的过程,与城市文明一开始相冲突是难免的,不适应也是肯定的。贾早期的作品,感情显然是投注在古朴的、也是经过作者有意无意美化过的农村文明一面的。贾即使已看出农村文明在现代注定要破产,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已开始支离破碎,作者还是带着同情、怜惜的心情描述这一过程的。在《浮燥》中,作者对金狗这一形象有意地、甚至是超前地注入了一点新的观念和品质,但金狗本质上仍是一个农民,还是一脑袋狭隘的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心思,走不出商州。《废都》中的主人公庄之蝶,虽没有明写他的出身,从小说各方面描写来看,也是一个农民,尽管他的身份是作家,已在城市落户。庄之蝶在城市中处处碰壁,最后归于毁灭的过程,不是其他,实质上是一个农民在与城市文明的冲突中所逃脱不掉的穷途末路的命运。城市文明自然有它的问题,可农村文明更无足取。对城市文明的问题,关键在于你怎么看,站在什么基点上看,站在农民基点上,那是没有出路的。庄之蝶在城市中的穷途末路,表达的就是作者站在农民立场上的对城市文明的看法,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作者的意识仍是农民意识。
甲:你所说的与小说中的淫秽情节有什么关系呢?
乙:很有关系。庄之蝶从成功走向穷途末路的过程,具体就是与五个女人的关系逐渐解体的过程。一个农民与城市文明接触以后,最生动、最具体、最典型的冲突是什么?就是与城市女人的冲突!一个农民如果不能接触、协调、相好乃至征服城市女人,那么可以说他还是被全部或部分地排斥于城市文明之外的。因此,作为一个农民,尽管他可能是作家或其他什么人,被城市女人接纳或征服城市女人往往就成为他们内心隐秘的甚至是隐藏于无意识深层的……
丙:心理情结。
乙:对,心理情结。
丙:这种心态是可以理解的。正如西方资产阶级刚发迹时那样,有了钱,不算成功;有了政治地位,还不算成功;只有当这些指甲里留有污垢的新兴的暴发户走进了旧贵族妇女的闺房,那才算最后的成功,真正成了社会的新的主人,获得了稳定的社会地位。
乙:小丙说得过于刻薄了,不过意思倒也有点近似。既然成了一个难解的心理情结,就需要加以解决,能否迎接这一挑战、解决这一冲突也就成了能否在城市文明中真正站立起来的一个象征。这样的挑战、这样的冲突对于那些农村出身的文化人就更其敏感了。《浮燥》中的金狗面临这一问题,但没有成功,最后还是退回自己的生身之地,娶了个农村女子。《废都》中的庄之蝶成功了吗?从最后结局来看,仍没有成功,在城市文明的废墟上倒下了。
丙:作者倒是彻底发泄了一下,以一男五女的形式疯狂了一番。可如此疯狂说明什么呢?庄之蝶淫乱的对象,仍只是来自农村的女子,真正的城市女性,都是虚晃一枪。庄的妻子,庄无意也无力征服;另一位只是传奇式的一夜风流即生死相隔;庄早年的情人,更反目成仇。对城市女性庄仍是可望而不可即。最后庄的那个梦境,庄与早年情人结婚又离婚,在想象中将其剥光又盖上破瓦片的情节,不正说明了作者那农民式的粗鲁、野蛮、得不到就毁灭的疯狂发泄的心情吗?
乙:够了,够了,越说越不成话。不过作者对城市女性不理解,却是明显的,因而作者无法准确描写,《浮燥》中金狗那位情妇写得面目模糊,性格飘忽,金狗就只能姘居一段时间而放弃。《废都》中的庄之蝶从表面上看,似乎成功了,不仅在事业上成功,而且在男女关系上,用传统农民的那种素朴的一男五女的关系来获得成功。可这只是农民式的成功。究其实,正如刚才小丙说得那样,庄对五女中没有正常的与城市女性的关系,或是无意亦无力征服;或是惊鸿一瞥似的一夜风流;或是干脆不出面。庄真正感兴趣的,真正感到满足的仍只是来自农村的女子,主要是那位以性为上的潘金莲似的唐娩儿,小说是以庄唐之间的私情为主干的,其他只是穿插。既如此,作者为什么不集中写庄唐,而要涉及其他?可能还是离不开农民意识,离不开那个心理情结。
丙:农民对性的理解是赤裸裸的,直接的,不带任何修饰的,压迫式的,征服式的,工具性的,报复性的,仅限于生物、生理层次的。庄之蝶一男五女的关系以及种种淫秽描写,就是这种农民意识的反映,是作者负载着农民对性的理解而作的农式处理。明清淫秽小说中常作这样的布置,一男三女,一男五女,一男八女,一男十二女等等,非如此就不能排谴。《废都》也来这么一套,只能理解为:面对城市女性的种种压抑,于是用这种疯狂的描写来试图排谴这一个心理情结。小说中对性的描写处处可见这种农民的非正常的报复性的变态的心思。
乙:小丙说得总是过头。应该说,尽管五女中的二女来自农村,但既已到城市,就进入到了城市的关系之中,作者为何还要作如此处理呢?除了小丙说得这一层,也确实再难找到其他的解释了。这样的处理,是否成功?没有成功,因为真正进入城市文明,以城市文明的尺度来衡量,小说中的性描写都是不正常的、非常态的。这就说明,作者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途径,作者自己还没有调整过来,因此,也就难于正确看待城市女性,也就无法准确描写了。庄之蝶的这一番大征战,既是非常态的,不正常的,就难于在城市文明中存在下去。作者对这一点倒是认识清楚的,庄虽然没有象金狗那样最后退返农村,可却逐渐走下坡路,最后丧魂落魄,归于死灭。庄的故事说明什么?说明城市文明的堕落?还是说明农民意识在城市文明面前的扭曲、变态和疯狂?恐怕是后者。在这里,仅仅纠缠于农民意识,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丙:庄之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作者自己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废都》可以看作一个农民在现代城市文明面前对男女性关系所作的胡思乱想!
甲:这是有失厚道的诛心之论。
乙:小丙言重了。原来说好是漫谈,我们就不计较了吧!其实城市文明、城市女性也没有什么,现在这个时代正有数不清的问题,只是农民意识对此化解不开。对城市文明的批判不正是我们现时所从事的主要工作吗?照我想,既然化解不开,像贾这样的作者,完全可不必去碰它,聪明点的可以绕过去。应该专注于写自己熟悉的情有独钟的题材或者故事,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正可大显身手,何必也来写城市呢?虽然目前写城市的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我还是寄希望于贾的,希望他今后能写出更好的、更新的作品,尽管这是谁都难以预料的事情。
甲:好,老丁来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老步补记:
此文写于——又是——十余年前,具体时间记不住,只能大略记一下,好在此文有案可稽,看《废都》刊于何时,出版于何时,文章总在书出版不久之后的事。
此文本是为一个公司的内刊而写,既是内刊,看到的人不会多,因此也就写得随便了点,形式也用谈话方式。写完是否刊在内刊上,现在也不记得了。
2014/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