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春心付海棠》上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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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辈子,我能吗,你愿吗

尤拓抱怨他的电脑内存不够,速度太慢有一段日子了。这天傅海棠可算得闲,在书房的柜子里翻出了那两块内存条,趁着灶上红烧肉还在小火慢炖,她开了机箱,三下五除二地把内存条插进扩展槽,又开机调试了兼容性,顺手修复了系统漏洞,删了些没用的文件。拧好最后一个螺丝,把螺丝刀扔回工具箱时,她对倚在门框边、嘴里含着筷子尖品红烧肉味的尤拓挑了挑眉毛。

“我还需要男人做什么?”

傅海棠觉得,这种阴盛阳衰的日子过得久了,她已能把内心深处的独白说出调侃的味道。

“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尤拓转身回厨房时,背影带着点自暴自弃,“能修水管,换得了灯泡,你确实不需要男人。”

傅海棠刚雷厉风行地干完 traditionally 属于男人的活儿,满腔豪迈,听着那丝哀怨,看着尤拓清瘦的背影,竟觉得那腰身有种弱柳扶风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差点把手里的工具箱掉在地上。

吃过晚饭,傅海棠把碗筷收拾进洗碗机,靠在桌边,盯着橱柜里的茶叶罐子,琢磨今晚喝什么。

“你就不担心晚上睡不着?又喝茶!”尤拓翻着电视机旁的DVD光盘问,“看电影吗?”

“看。难得周末不加班,明天不用早起。再说我又不是你,喝什么都睡得着。”傅海棠晃了晃一只茶叶罐,“还是龙井吧,这点喝完,新茶也该下来了。”

“看什么片子?”尤拓用手指在几张DVD间点兵点将。

“随便,轻松点儿的生活片就行。”傅海棠把泡好茶的壶放到茶几上,也没问尤拓喝不喝,径直放了两只茶杯。

尤拓把碟片放进播放器,在沙发上盘腿坐下。傅海棠则在茶几边丢了两个垫子,伸直腿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

影片在舒缓的音乐中开始,傅海棠瞄了眼镜头,“Colin Firth?我喜欢这演员,新片?”

“嗯。”尤拓嘴上说着怕喝茶睡不着,手上却接过傅海棠递来的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傅海棠从茶几底下抽出两本书,翻到夹着书签那页,曲指浏览,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屏幕。

尤拓垂眼,目光越过傅海棠的短发,落在她手边的两本书上——一本英文科幻,一本中文神话。只瞥了一眼,便又回到电视屏幕。

“你这三心二意的本事渐长啊。”尤拓被电影情节带出阴郁思绪,双手拢着茶杯搁在脚背上,下巴抵着膝盖,夸人也带着不走心的抱怨调。

傅海棠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的“怨夫”,伸直腿,腰向前探,感受腿后侧紧绷的拉伸感,心想自己这柔韧性一段日子不练就退步神速,跟尤拓那天生丽质的柔若无骨真是没法比。

“目前整个行业在产品开发和设计上好像都进了瓶颈期,我得发散思维,看看能不能撞到只死耗子。”傅海棠也不管尤拓听没听,反正闲聊就是闲着说,别人闲不闲听也就不重要。

她屈指拨弄着书页,反反复复,纸页以弧形划过眼前,扰动着屏幕画面。脑子里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总落不到实处,心痒难耐。

“今天该给家里打电话了。”尤拓越过傅海棠的肩,伸手将茶杯放回茶几,轻轻叹了口气。原本聚焦在屏幕上的眼神有些迷离。

傅海棠正试图捕捉的那点灵感,原本就如空中飘荡的游丝,手指带起的微风都能把它荡开。尤拓这一声叹息,如同阵风掠过,游丝彻底飘远了。

傅海棠收回思绪,起身掸了掸衬衫下摆的褶皱,手插进裤兜,手指摩挲着烟盒上凸起的字迹。墙上的石英钟指针指向九点。

“打呗。该尽的孝心不能少,总不能连一周一次的电话都省了。老顺序,先你家,后我家。”傅海棠踢上拖鞋,打开通往花园的门,“你先和爸妈聊着,我抽根烟就回来陪你。”

尤拓目光在傅海棠背影停留片刻,又盯上石英钟的秒针,心里翻腾:好像我不想打似的,都是大哥家刚出生的老三闹的。爸妈都有三个孙子孙女了还不够吗?盯着我们干什么?

傅海棠倒没尤拓这么重的心思。她夹着吸了一半的烟,蹲在今年新辟的小菜园边,看着几株蔫了的西红柿苗,想起老家舒教授那片生机勃勃的小农场。她用小铲子戳了戳土——这土看着挺肥,园子日照也足,怎么就养不活这几棵苗呢?难不成真要沤肥?

脑中飞快闪过舒老师的沤肥秘籍,只一瞬间,她便放弃了在园子里收获红彤彤西红柿的念头。

她站起身,把半截烟掐灭在门口烟灰缸里。这是第四个烟头。在家每周两通电话,一支烟,按时按量,标准配额。

傅海棠进屋在厨房洗了手,闻闻手指确认烟味散了,才甩着手上的水珠,凑到正在打电话的尤拓身边。

“嗯,知道了,好……”尤拓正低眉顺目地对着电话温声应允。见傅海棠过来,便把电话搁到免提。徐宁低缓温婉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现在年龄也不小了,海棠再拖下去就是大龄产妇。孩子质量是一回事,海棠的身体你们也要考虑呀。”

“妈,”傅海棠每次看到尤拓被催生的表情都觉得好笑,好像能怀孩子的是他。她笑着对尤拓挤眉弄眼,“我身体好着呢,您还不了解我?将来一定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她用肩膀撞了下尤拓,调侃道:“哦,不是一个。只要尤拓愿意养,我给您生个加强连都没问题!不就是当英雄母亲嘛!到时候我把孩子们都给您运回国,就搁您那儿放养!”

尤拓被撞得一趔趄,刚稳住身形,又被这“英雄母亲”的豪言壮语差点锤趴下。

徐宁就爱和这儿媳妇聊天。傅海棠小时候在家属区吃百家饭,没少在她家混,是她看着长大的。傅海棠自小活泼开朗,比自家那柔肠百转的儿子聊起来更痛快。再加上有尤拓前段失败婚姻铺垫,徐宁对这媳妇简直称心如意。

“我爸身体怎么样?今年能全退吗?我听大哥说你们要去他那儿住段日子,那边快入冬了,尤拓给爸寄的润肺药收到了没?”傅海棠见尤拓愁眉苦脸,一副“孩怕”模样,轻松转移了话题。

尤拓听话题转到尤院长那儿,便接过话头,和徐宁及旁边的尤国强聊了会儿家常。

尤家三兄弟,当年两个学霸,一个学霸级的学渣。大哥尤佳开了全额奖学金的先河,老二、老三也接二连三追随他的脚步,毕业后都留在了国外。

如今二老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徐宁虽是饱读诗书、明事理的高级知识分子,为孩子们成就骄傲,但慈母心怀,对远在异国的孩子们思念不已。每次通话,关怀和思念总也倒不干净。要不是尤国强在旁边提醒越洋电话费贵,她真能煲一上午电话粥。

撂下尤家电话,尤拓有种虚脱感。虽是心心念念的父母,但这些年在国外,他已习惯报喜不报忧。善意的谎言太多,每次通话都得仔细掂量,复习哪些是新话题,哪些会触及以前的谎言。

傅海棠佩服他的担当,也看不上他的遮遮掩掩,同时又心疼他的心力交瘁。总之对她而言,尤拓这个丈夫就是复杂的存在。

“我给我妈打电话,你就别在这杵着了。我俩肯定要开老公批判大会,你还是闪了吧。”

尤拓原地没动,“我还是打个招呼,给你撑撑门面。不然你妈又该怀疑我们闹矛盾了。”他有些讨厌傅海棠的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把他的情愿与否看得那么清楚?就不能给他个装成一家人的机会?

傅海棠耸耸肩,不置可否。

她拨了一长串号码,听筒里传来熟悉的播音腔:“你好,A院总机。”

看来这位阿姨今天心情不错,没简单“喂”一声。

“请转128。”傅海棠用手指轻轻敲着话筒手柄,那头没有转接的拨号音。

“128占线。”总机回复简短直接。

傅海棠怕她直接挂断,忙说:“李姨,我是海棠。”

“哦,海棠呀!”电话那头声音提高一度,带了长辈的熟络,“你现在在哪儿呢?还在美国?”

“嗯,在美国呢!您帮我看下128是不是和204通话呢?要是,您帮我直接插进去呗!”傅海棠望着正咬食指指甲的尤拓,想都没想就伸手打掉他的手,顺便白了一眼,“我妈和我婆婆聊起来就没完。”

“128是外线接进来的,是个女孩子打的,也是我转的。要帮你断掉吗?”

“不用,不用!”傅海棠忙说,“我也没啥要紧事。能麻烦您一会儿和我妈说一声,我……”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我十二点再打来,北京时间。哦,你们中午总机有人吗?”

“中午我在,放心。你……”电话那头似乎意识到什么,起了个头,又把闲聊的话咽了回去,“国际长途怪贵的,你快挂了吧。”

“那好,再见李姨。”傅海棠挂了电话才后悔,怎么忘了问问武丹阳近况。

“家里还没装市话?”尤拓刚才电影看得心不在焉,这会儿打算重放一遍,拿着遥控器又坐回沙发。

“三千多块呢!”傅海棠也坐到沙发上,搓着短发懊恼地说,“我爸前年退二线了,俩人退休工资加起来没以前一个人高。家里才动迁,二老还资助几个偏远地区孩子读书,估计外面还欠着债。院内电话还是托你家关系安的,这就不错了,不然不还得厚着脸皮去你家蹭电话?”

傅海棠斜靠沙发扶手,把脚踝重重砸在尤拓腿上,泄气道:“连点悄悄话都不能和我妈说。”

尤拓被硌得直咧嘴,“嘶”了一声,随手抬起她的脚,往自己方向挪了挪,把大腿垫在她小腿下。“爸退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嗯……”傅海棠略想了想,有些没心没肺,“就那时候的事儿。本想和你说的,后来被那事儿搅和,忘了。”

那时候的事儿?尤拓心里一咯噔,愧疚涌上心头,看电影的心思也没了。低头思忖片刻,说:

“两年了,你都没想起来和我说?要不咱们给家里寄点钱?”

傅海棠挑眉看着眼前温顺的男人,叹了口气。

“尤大会计,你当自己有房有车就是有钱人了?房和车现在还不全是咱们的呢!哪个月薪水不是月月光?我要是脸皮厚点,直接跟你妈哭穷,说不定还能弄点零花钱呢!都自顾不暇了,你还能变出钱救济我家?”

傅海棠本是调侃,其实她知道家里并非揭不开锅。手头稍有余钱后,每年往家汇的钱都用足了二老的外汇额度。可说着说着就带了自暴自弃,半真半假的话溜出了口:“要不咱们还是离了吧。分吧分吧,我说不定还能落个几万美金回国。回国以后我也算海外镀过金,北上广随便找个外企,估计在国内也能混挺好……”

傅海棠突然意识到这想法有点越说越真,把自己也说得烦了,便缩了缩腿,想去花园再抽根烟。

可腿刚一动就被尤拓死死按住。他手指扣着傅海棠的小腿骨,脸涨得通红,看着傅海棠的眼里竟有了泪。

“不能离婚!你答应过我不离的!离了婚我父母、你父母那儿怎么交代?我知道是我的错,可你答应给我时间改的,我也在改呢!”尤拓语带哽咽,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看着又委屈又可怜,“你答应我的。”

傅海棠被他掐得肉骨生疼,可见他这副可怜相,恼也恼不起来,只好任由他掐着,自己往前挪了挪,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柔声说:

“尤二哥,我开玩笑的,你怎么又当真了?”傅海棠轻声哄着,“是我不好,以后不开这玩笑了。”

说着,她一手抚着尤拓的脊背,一手放在他后脑,侧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吻:“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是个哭包?以前别人欺负你哭了,我还能帮你打回去。现在是我把你弄哭了,我该怎么办?要不,你打我?”

怀里的尤拓止住哽咽,默默将掐在傅海棠腿上的手环住她的腰,头往她颈窝埋了埋,低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傅海棠心里不是没有委屈,可委屈有什么用?这个男人的心结她解不开,家中复杂传统的父母亲情又得顾及。既然是无解题,索性不提、不想。

“好了好了,再这么下去,好好一个周末都得郁闷过了。”傅海棠拍拍怀里的尤拓,轻轻推开他,“陪我出去跑步吧!”

尤拓抬头望着傅海棠,微微蹙眉。泪痕未干的脸,竟让他摆出了邻家二哥的气派。

傅海棠心虚地扭扭脚踝,改口道:“散步,我们出去散步。”

她脚踩实地,不甘心地踮踮脚尖,嘟囔着:“我这跟腱早没事了。医生只说不适合剧烈运动,又没说不能跑。天天慢走,不是要闷死了。”

尤拓无奈起身,小心翼翼搂住与他几乎齐肩的傅海棠,“嫌慢,还是骑车吧。”

傅海棠左脚支地,扶着车把,看尤拓帮她将右脚扣在一个特制脚蹬上,问:“这又是什么?”

尤拓低头调节带扣松紧,“我让研发部同事帮忙弄的,能缓解跟腱的运动强度。”他捏捏傅海棠的踝关节,“你动动,看紧不紧?”

傅海棠微微动脚,“还行。”她用手指拨弄尤拓额前碎发,轻声说,“谢谢。”

尤拓站起身,眼睛仍盯着傅海棠的脚,“今天或许可以一路骑到山顶了。”

傅海棠心中一热,鼻子发酸。她吸吸鼻子,笑道:“好!看看我们谁先到山顶!”说着左脚用力蹬地,车子猛地滑了出去。

“傅小六!你又耍赖!”尤拓忙伸手抓自己的车,推着跑了几步也跨上车,紧追在后,“哎!你先别那么用力!不舒服就停下来!”

傅海棠将挡位调到七,全力蹬车,耳边生风,道旁房屋树木化作幻影。转过社区,一条马路蜿蜒向上,最终淹没在层层树影中。

远隔半个地球的老家,也有这么一条通往上山路。曾有一群疯孩子,骑着叮当乱响的二八大杠,屁股都坐不到车座,一路狂飙向上。队伍前面,总有那个梳羊角辫、穿花衬衫的身影;落在后面的,总是细细长长、白白净净、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少年。

额头流汗,胸口火辣,腿脚酸软,气喘吁吁,耳边风声渐息。可少年仍不服输地与酸软大腿较劲。这时,山风送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一句不知羞的承诺:

“尤二!到山顶前追上我,我就娶你做我一辈子的媳妇!”

傅海棠在山顶,望着将片刻光明施舍给天空的余晖,以及那位将红霞抛在身后、努力向上的骑行者。

快夏至了。傅海棠不知自己怎会记起这古老节气。外婆总说,过了夏至,天就越来越短了。

无论天长天短,班要上,活儿要干,按时起床,深夜入睡。有什么关系?日子照过,与太阳何干?

傅海棠将车头调转,深吸一口气,又将三个字随这口气缓缓吐出,如一声叹息:

“一辈子……”

她低头看了看右脚脚蹬,用力蹬了几下。车子启动,在下落加速度中越来越快。傅海棠听着耳畔风声,望漫天红霞和幻彩中越来越近的身影,她松开握把,张开双臂。车子载着她在幻影中飞翔,将所有郁闷、纠结狂妄地甩在身后。在此之前,她问:尤二哥,一辈子,我能吗?你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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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漂洋过海闻闻味儿

晚上傅海棠洗完澡下楼,见尤拓已换好睡衣坐在沙发上,摆弄着茶几下的几本书。电话机被他拖着长线搁在茶几上。

傅海棠看了眼表,离十二点还有十几分钟。她从楼下房间取出吹风机,坐在沙发靠背上,居高临下要给尤拓吹头发。

“你自己的头发不吹,”尤拓扭身抗议,“总摆弄我干什么?”

“别动。”傅海棠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打开吹风机,对着自己头试了试温度。

“我头发比你短,还少。等你的吹干,我的也干了。”傅海棠一边拨散他的头发一边吹,“再说,吹风机伤头发,掉头发!”

“哎痛痛痛!你轻点揪!”尤拓缩着脖子抗议她严以待人、宽以待己的作风,“你就不怕伤我头发?”

“你这草木茂盛的,不怕掉。”傅海棠薅住他头发不让乱动,“不吹干,一会儿睡觉头疼!”

尤拓头发被吹得没款没型,一堆乱草顶在头上。他倒不在意,抢过吹风机要给傅海棠吹。

傅海棠本就和他差不多高,又坐在高处。他比划半天够不着,甩了拖鞋就要站上沙发。

“哎呀不用不用!”傅海棠把脑袋凑到他跟前,“你摸摸,是不是都干了。”

尤拓摸着傅海棠的头,细细软软的短发,毛茸茸的,确实干了。他抓了一把,头发太短,一根没薅下来,不解气地使劲揉了揉:“一个女孩子,头发剪这么短。让妈知道,看她不说你!”

傅海棠冲他吐吐舌头,滑下靠背,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按下重播键。

一阵“嘟嘟”拨号音后,电话那头传来温柔女声:“喂?”

“李姨,是我,海棠。”傅海棠拖着长长电话线,踢踢踏踏去厨房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

“就知道是你。和你妈说了,她正等着呢,马上帮你转。”那头声音温婉熟络。

“等等李姨,”傅海棠突然想起什么,扬声阻止,“我好久没和武哥联系了。上次小春写信说他回院里了,家里现在安电话了吗?”

“没呢,我们哪够级别呀。”那头顿了顿,“你找他?他有时替我值班,周日应该在总机。”

“好呀!那我周日打给他,十点左右行吗?”傅海棠拖着电话走过客厅,踢了一脚正慢腾腾缠吹风机线、往房间走的尤拓,示意他回来时拿微波炉里的牛奶。“您先别跟他说我要打来,我想给他个惊吓,行吗?”

“好,好,我不说。我看是惊喜,哪会是惊吓!”李姨轻笑着,“给你转128,舒老师怕等急了!”

转接的“嘟”声都没听到,那头就传来舒老师拖长尾音、稳稳当当的女中音:“喂?”

“请问,是傅海棠家吗?”傅海棠压低嗓音,沉沉问道。

“是呀,请问你是哪位呀?”电话那头的舒妈妈配合着演戏。

“我是傅海棠忠实的仰慕者,”傅海棠看着拿牛奶回客厅的尤拓,把电话切到免提,拉长声音,“不过我不找她,我想找傅海棠貌美如花的母亲大人,我未来的丈母娘。”

“哎呦,你这电话可打晚了。傅海棠那坨牛粪上已经插花了。”

“咳!咳!咳——”

傅海棠白了眼被牛奶呛喷的尤拓,没好气道:“那坨牛粪上的娇花,给您呛蔫了,怕是救不活了。您换棵仙人掌吧!”

“妈,”尤拓嗓子呛得有些失真,被他原本温文尔雅的语调一带,这声“妈”竟叫出了奶声奶气。

听得自己起一身鸡皮疙瘩,电话那头也静了音。

“妈,是尤拓,”傅海棠这回不敢闹了,“他喝奶呛到了,电话开免提呢!”

电话那头依旧静默。

傅海棠突然意识到自己那解释有歧义,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有话说话,打电话不花钱呀?”电话那头传来老傅头打算盘的珠子声。

“爸,是我,尤拓。”尤拓清清嗓子,确认恢复正常,连忙表明身份。

“知道是你。你怎么样?上班地方还好吧?海棠工作还好吧?”傅爸爸这年看新闻读报纸,老干部关心国家大事,被国内国企改制、倒闭、下岗潮弄得心有余悸。十几二十年的厂子说关就关,工作说没就没,何况美帝资本家的公司?

“我们都挺好。海棠和我今年都加薪了,公司也稳定,还分了我股票。”尤拓今天才听傅海棠说起傅建国退二线,知道老人家的顾虑。

“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傅爸爸根本没明白加薪和股票是啥,但听尤拓说挺好,嘴里小声嘀咕着,心里觉得那就是好。

傅海棠听他在电话那头和舒妈妈轻声嘀咕“加薪是啥意思?股票又是啥?”,便扯着嗓子对电话喊:“爸!尤拓涨工资了,公司还给发奖金了!”

电话那头传来傅爸爸长长的、颇为满意的“哦——好,好。”

傅海棠靠回沙发,示意尤拓也坐下,凑近他耳边轻声说:“要开会了。”

“什么会?”

“批判大会!”

“那我要不要躲了?”

“也行,省得我妈知道你在,发挥不了,老头也觉得丢份儿!”

果然,电话那头舒老师已忍不住开头抱怨:“你就知道钱、钱的!”

“怎么是我?那不是尤拓先说的吗?是吧尤拓?”傅老头觉得委屈,要拉同盟。

“爸,妈,尤拓突然肚子痛,刚去卫生间、去厕所了。”傅海棠推着尤拓让他快闪。

“哦,那我也有事,你和你妈说吧。”傅爸爸自觉孤军奋战没意思,打算溜,临走没忘拍傅海棠钱袋子,“国际长途挺贵的,周周都打,长话短说!”

“走,走!没你我就短说。”那头舒妈妈抢过傅爸爸手里话筒,将他赶走。

“我跟你说呀,你爸现在越来越抠,还抠不到正地方。买水果专挑最便宜的,买一斤扔半斤,你说他会不会算计?”

舒老师更年期比一般女人长,总对老傅头诸多不满,又担心他退二线不适应心里郁闷,在他花钱事上百般忍着不说。买烂苹果,她就把好的给他,自己削烂的;买酸梨,她就加冰糖炖了;老傅家亲戚朋友人情往来,她都悄悄在老傅头封的红包里再塞几张;老傅头躲的,她都暗自去了。

好事做了,难免心中抱怨,又碍于自己面子、老傅头尊严,除了傅海棠,她没地方倒这口气。

傅海棠知道她只是抱怨,需要个听众。姑娘不就是干这个的?

其实一周也攒不下老傅头多少荒唐事,再者数学教授也知道这三五分钟要花闺女多少钱,基本在傅海棠开始抱怨自己老公在家不干活、不会干活时就打住了。

“你就知足吧,尤拓那孩子多好呀,也就他那脾气能容你。”

傅海棠一边“嗯”着,一边腹诽:您那大小姐脾气还不是我爸忍着让着。

“对了,今早王大夫家小孙女打电话来说要去美国学术交流,想去看看你,让我和你说声,就下个月。”老公抱怨完,女婿夸完,舒老师突然想起早上接到的有关傅海棠的电话。

“王大夫家?哪个王大夫?”傅海棠没反应过来,要来美国看自己的王姓朋友会是哪个,“我这儿挺忙,美国也挺大,您别总给我安排亲戚朋友家孩子。我真没时间也没钱,招待不周您丢面子!”

“这个可和我没关系。”舒妈妈向来爽朗好客,加上大学老师不坐班时间充裕,来佳城看她的亲戚朋友老师学生,她都真心招待得面面俱到,向来高兴而来满意而归。原本不理解傅海棠在异乡对同乡的冷淡闪躲,可这一年捉襟见肘,让她慢慢觉得傅海棠在资本社会活得不易。

“小春又不是外人,打小和自家孩子一样。她让我和你提一声,说决定得突然,给你写了信,怕你来不及收到,都没问我你地址……”舒妈妈电话里语气有些不满,“你们原来关系不是挺好吗?天天粘一起,你考大学都是奔着她去的。怎么在美国和洋鬼子学得忘本了?”

傅海棠心里忽地一下,喜悦兴奋抛上天,半天没悠回来。

她听见心“咚咚”欢跳,每跳一下都是那个名字:叶纯忻,叶纯忻,啊哈,小春要来了!

“你走后,人家年年过年回来看我们,逢年过节寄东西,电话周周不拉,比你都像我闺女!你可不能忘了本!”

舒老师担心傅海棠变得凉薄,百折不挠用数学老师的语文功底教育闺女。

“她说担心走得急,收不到你回信,又说打了你几个电话没打通。哦对了,她这次回来是开什么签证证明的,好像就住这几天,给我留了招待所电话,你要不要?”

“要!要!要!”傅海棠拖着长电话线满世界找笔,等发现笔就近在咫尺待在茶几下面,人差点被电话线捆死。

“妈我先挂了!下周日再打来,老时间!爱你!拜拜!”

傅海棠记下号码,风风火火和舒老师道别。

她握着笔,手心里都是汗。望着写在《古代神鬼故事大全》封页的电话号码,和号码下尤拓那双惊恐狐疑的眼睛,她竟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兴奋,只觉心被坠得隐隐作痛。那痛楚渐渐涨满胸腔,呼吸沉重。是思念。这感觉是日积月累的思念。对家乡的思念,对故人的思念,对小叶子的思念。

傅海棠盘膝坐在茶几旁,静静望着桌上乳白色电话机。她抽出一张纸巾,把电话仔细擦净,直到通体闪着柔润光泽,丁点痕迹不留,才按下免提键,依着神话书上的数字,仔仔细细按下号码键。

依然是国际长途特有的“嘟嘟”长音。傅海棠和着拨号音,一下下咬食指指甲,直到那头有位男声操着纯正东北口音报了招待所名,傅海棠才用找回的一点家乡口音普通话,礼貌说:“你好,请转302房间,叶纯忻。树叶的叶,纯洁的纯,忻然而笑的忻。”

招待所前台难得接到信息量这么周全的电话,只瞄了眼登记本,连“稍等”都没说,直接转了过去。

转接等待音是一段原本娓娓动听却被改编得闹腾的旋律。就这几秒闹腾,竟刻进傅海棠脑子,以致后来一个多月,尤拓那位天才,竟从她多次无意识信马由缰的哼哼里辨出那是一首英文歌,名叫《Too Young》。

“喂,你好。”尽管那声音的传播,是震动通过带磁性的膜在线圈中产生电信号,经由陆地、海底、天空漫长跋涉,放大、传输、逆转,再放大、再传输、再逆转,拨骨抽筋般到达傅海棠耳中,她还是能听出那是小春的声音。

“小春,叶子,是我。”傅海棠觉得自己千辛万苦练就的标准洋腔普通话,在这几个字上彻底地、开开心心地自废武功,还散发着浓浓苞米碴子味。

“海棠!海哥!七哥!”电话那头叶纯忻也一秒回到解放前。别人眼中温婉内敛、笑不露齿的闺秀淑女,此刻蹦到床上,咧着嘴,后面补过银的大牙都露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打给我!我政审过了,进修批了,两年!签证拿到了,机票买了!我还和院长多求了两周假,虽然进修期间也有假期,不过我还是想早点见到你!我知道你忙,不用陪我,我白天自己逛,晚上给你做饭!二哥不会介意吧?我能住你家吗?我查了,纽约到旧金山就六小时,看本书的时间就到了!我们这回能一起看星星了!想想就兴奋!我老想你了,你想我吗?”

傅海棠用胳膊圈着电话机,下巴搁在话筒手柄上,听扬声器里的声音从一只京雀儿变成东北家雀儿,朦胧了双眼,体会了一场什么叫乐极生悲,无语凝噎。

“想,老想了。”傅海棠说,“你来我这儿,要是敢跑别地儿住,腿给你打折!”

“那七哥你想吃啥?我走之前再回东北一趟!烧鸡?香肠?菇娘?咸鸭蛋?东北大米?我都给你带去!”叶纯忻掰着手指数她海哥信里心心念念的家乡味。

“傻丫头,你这几样都是孝敬老美海关的。搞不好孝敬不对味儿,直接给你遣返回国。”傅海棠吧嗒吧嗒嘴,脑补香肠烧鸡味,竟有些饿了。

“啊?那都不让带吗?为啥呀?他们又没有,还不让我们带,太霸道了吧!”叶纯忻想着傅海棠一个人在海外,说着人家话,吃不到自家粮,就觉得委屈,眼泪都要下来,“那可咋办呀?”

“没事儿,你带点儿上飞机,路上都吃了。到了让我闻闻味儿就行!”傅海棠笑着安慰,“飞纽约的机票日期、航班号跟我说说,我去接你。”

“不用你来接!我自己过去,我有你家地址。”叶纯忻这路盲,以前去傅海棠老家不知多少回,都记不清是前数第六排还是后数第四排,第三个门洞还是第五个。每次都被家属区闲杂人等领到傅海棠家楼下,扯脖子把傅家千金海棠喊成傅家不孝儿子小七哥,害傅丁山早早就被扣上早恋名声,错失多少良缘。现在居然敢说自己一人能在美利坚合众国摸到她七哥门洞?打死傅海棠再还魂回来也不信。

“停!免谈!航班号!日期!”傅海棠把那本神鬼大全拍到茶几上,咔哒咔哒按圆珠笔,“等你摸到我这儿,那味儿不成酸菜缸里裹脚布,还能闻吗?”

叶纯忻乖乖报了航班号、日期。

傅海棠又嘱咐她出发前一天和上飞机前给舒妈妈打电话,自己会再打去确认行程。

怕再打过去不方便,傅海棠又事无巨细交代:行李别太多,国内重要敏感资料别带,吃的别带,生活用品别带,身份证件联系人联系方式多复印几份分开放,美金换基本够用就行,剩下的到了美国再换,国内信用卡VISA、Master、Union都去了解年费、还款方式、额度等等。傅海棠细细说着,叶纯忻轻轻应着。

“一个月后,你那边也还是夏天吧?”叶纯忻侧趴床上,话筒搁耳边,斜眼看洋洋洒洒两页纸注意事项,意马在东北晚春,心猿在旧金山仲夏,“我可以穿那条孔雀蓝的裙子了吧?”

“嗯,应该可以。”傅海棠记得那是她来美国第一年,在联合广场梅西百货橱窗看到的孔雀蓝裙子。简单干净的A字形,略带褶皱下摆,高开V领,同色细皮带嵌着锆石搭扣。那是她用第一份工资买给家乡乖巧妹妹的生日礼物。

“真好!这次我皮箱能装一年四季衣服。信里写的衣服都能带着,穿给你看!”叶纯忻翻身仰躺,举着两页纸,透过字迹看影影绰绰的窗。

“你长高没?”傅海棠摆弄着自己手指问。

“长高?我高二开始就不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叶纯忻撇撇嘴抱怨,“都是被你压的,现在还是165。”

“胖了没?还是又瘦了?”傅海棠将两手拇指食指交错叠起,透过模拟镜头定位到远处柜子里那张高中集体照。

“没胖,也没瘦,还是52。”叶纯忻眨眨眼,感觉纸上几个字仿佛跳到了睫毛上。

傅海棠想了想楼上两个大衣柜里的衣服,说:“那就别带太多了。我这儿有你四季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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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谁的红太阳

尤拓一觉醒来就发现傅海棠魔怔了。

首先,她在家基本不用走的,下楼最后几阶是蹦下来的。尤拓为她右脚跟腱绷紧脑神经,生怕哪下“嘎嘣”又断了。走路也不四平八稳,偶尔一窜一窜小跳;不会好好弯腰拿东西,偏用两脚夹着,跳着甩起来,再哼哼唧唧接到手里;拿着满杯咖啡在厨房转圈,还哼哼唧唧,不知是东北小调还是美国乡村。

后来尤拓连猜带蒙,夹带脑补,竖着耳朵,攒了一个月“耳屎”,才把那调调弄明白。

“《Too Young》!一定是《Too Young》!”尤拓买了CD回来,把随身听搁傅海棠耳边,“你这段日子是不是哼这歌?《Too Young》,一定是!太适合你现在状态了!”

傅海棠和着CD歌声,哼着自己调调,愣是没被带跑偏,自我感觉良好,还跟着旋律填词:“Yes, maybe, I don’t know, but you are right, I am young, but not too young, just young, young, young—-”

尤拓把傅海棠这“变异”全归功于周六晚上那通昂贵、耗时45分钟的跨洋电话,和周日早上信箱里两个小信封。

“小春要来美国了!”傅海棠从尤拓手里接过两封一模一样信封,按在咖啡机边桌上,用手轻轻敲着,并不急于打开,仿佛敲打间已洞悉内容。

“小春?你是说小叶子?跟屁虫叶纯忻?”尤拓在餐厅桌上支起星罗棋盘,打算自己和自己较劲。

“尤二,好歹小春子也叫了你好几年二哥哥,你怎么为老不尊,管人家叫跟屁虫?”叶纯忻对傅海棠来说是——我说,我说,我都能说,你要敢支棱,我就削你——超强保护欲。

“不是吗?”尤二只在棋盘摆了一颗黑子,就假装自己是白子,如临大敌琢磨第一个白子落哪,才不会为第一百八十子留隐患。

“你上小学时,她哭着喊着要跟你一起去。她姥姥姓什么来着?”尤拓落了白子,又把自己抹黑,叛入敌军。

“王,王大夫。”傅海棠心想,怪不得她学医,原是医学世家。

“对,王姥姥拧不过她,想给她也送小学,结果年龄差太多,学校不要。”尤拓用食指中指夹着黑子在鬓角蹭,“结果她天天演幼儿园大逃亡,蹲校门口等你放学。幸亏咱大院管得严,不然她得被拍花子拍走几回,说不定现在都成偏远山区农村妇女了。”

“你怎么知道她天天在校门口等我?我一年级时你都四年级了,咱们也不是一起放学呀!”傅海棠脑子里还能依稀勾勒出放学时,那个梳五号头、穿花衣裳的小不点翘脚在校门里眺望的样子。

那时她上学路上总寻些好吃好玩的揣兜里,如果刚好没有,就在尤豫包里翻点。放学见到那小不点,在她眼前晃晃,她就跟着走,像在驴眼前挂胡萝卜一样管用。

“她跟着你,你跟着我。我过了三年携带拖油瓶的日子,被葛鑫那帮坏小子嘲笑了三年。”尤拓终于把那颗蹭亮的黑子归位,又开始琢磨怎么把它杀死。“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还知道她一年级只念一学期,就直接跳到了二年级。”

他拿起白子在棋盘敲两下:“我小学毕业以后她又跳一级和你同班了是吧?那孩子到底比你小几岁?”

“嗯,”傅海棠用手指在信封上画圈,扬起嘴角,“四年级,我四年级,她就和我同班了。属龙的,真小两岁,假小一岁,我俩一个生日!”

“还是你的跟屁虫尽忠职守。你怎么就把我跟丢了呢?”尤拓心里突然升起一念:如果当初傅海棠这根“搅屎棍”一直跟着自己,自己三观会不会就不同了?

“你才跟屁虫呢!”傅海棠对尤拓给她这定位极不满,“我那是保护你!你小学、中学,我明里暗里给你排了多少雷,挡过多少子弹?”

傅海棠挽起袖子走到尤拓边上,使劲撸了下他后脖梗:“就你这没良心弱鸡,还能好好毕业,活着考上重点高中、大学,最后平步青云到美帝,给人家当账房先生?”

说着她把右手伸到尤拓面前炫耀:“看!看!为了你我从右派改左派!你不崇拜我就算了,还说我是跟屁虫!”

傅海棠突然意识到今天有点嘚瑟过头,怕光荣史勾起尤拓伤心往事,忙收回右手揣进裤兜,摩挲兜里烟盒。

“我去书房看信!”傅海棠转身又想蹦跶走,却被尤拓抓住胳膊。

尤拓把傅海棠手从兜里拽出,握在手里,拇指摩挲虎口上那条长长的、针迹仍清晰的疤痕。

“为了我断手筋,为了她断脚筋。傅大侠,你这右半边都为不相干的人废了,左半边是留给谁的?”

傅海棠被这无厘头问题问得一怔。眼看而立之年,这闹腾三十年,父母情,兄妹情,兄弟情,朋友情,队友情……都是可以鞠躬尽瘁、两肋插刀的人。为他们确实割舍了半边便利。那留着的另半边,是为自己,还是那不可知也不能知的未来?

“瞎扯什么?”傅海棠用力捏捏尤拓的手,“我手哪断了?你这软的才像断了筋骨呢!”

“哎对了,”傅海棠握着尤拓手顺势坐他旁边椅子上,“既然今天都玩真心话大冒险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和葛鑫结那么大梁子?我那刀到底为谁挨的?你还是……?”

“我!是我!”尤拓收紧左拳,不自觉右手指甲也嵌进傅海棠肉里。“葛鑫知道!他说我是……我是……”

傅海棠知道尤拓一说谎就抠手心的小动作,知他另有隐情却死活不说。不过事过境迁,她也没那么想知道了。反正刀伤早不疼了,她还因祸得福,练出写字吃饭左右开弓的本事。

“知道了,是你,就为你。你别抠我呀!”傅海棠扒拉开尤拓的“猫爪子”,“你这指甲不是天天当犀牛角啃吗?怎么还这么尖?等着,我给你认真锉锉!”

傅海棠从卫生间拿来指甲锉,拎过尤拓手给他挨个锉。

“哦对了,小春来美国,我要去纽约接她,顺便看看你家磨叽和晓彤。”

“磨叽?”尤拓眉眼一弯,笑意挂嘴角,“尤豫这外号你起得很有地方特色。”

“怎么样?一听就咱那旮瘩的吧!”傅海棠冲尤拓扬扬眉毛,得意洋洋。

“咱老家话我都忘差不多了,亏你还记得,听着真亲近。”

“是听着真近别儿!”傅海棠继续甩苞米碴子窝窝头调,“哥们儿,你这指甲盖儿,我整得好不?”

傅海棠偶尔流露的少年模样,总能拨到尤拓心里那根软弦。他心中一暖,忍不住伸手揉她毛茸茸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

傅海棠熟悉这触感,也不觉别扭,继续低头给他锉指甲,任由他揉着。

“小春估计要来住两周。大部分时间我和她住,但也得在你屋混几天。”傅海棠摆弄尤拓指尖,没抬头,“你要觉得别扭,我打地铺也行。我没那么多假,不能带她出去玩。”

“好,”尤拓收回揉她头发的手,轻声说,“打什么地铺?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们不是同床共枕过两年吗?”

“是同床异梦!”傅海棠拍拍尤拓手,叹了口气,又惊醒于自己的不豁达。心中骂道:说什么同床异梦?提哪门子狗屁同床共枕!真他妈累!

她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尤拓,扒拉一下仅落五子的棋盘:“和自己较劲有意思吗?你让我五子,我陪你玩儿!”

“你确定是让五个,不是十个?”尤拓笑眯眯看着年少轻狂的傅海棠。

“你就狂吧!”傅海棠拿起棋盘往院子走,“我要吸烟,院子里玩儿。你要是输了,可不许哭!”

“我什么时候哭过!”尤拓捧起两棋盒跟在她后面嘴硬。

“得了吧你个大哭包!”傅海棠把棋盘放院子石桌上,继续埋汰尤拓,“我就算没赶上和你一起在附中,也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初三学霸哭包!何况我还亲眼见过!”

尤拓刚想反驳,就被傅海棠一脚踹在小腿上:“去!你腿又没瘸,给爷泡壶茶去!”

尤拓解气似的想把她头发揉成根根立,可惜她小七爷的头发烂泥扶不上墙,没骨气。他最终放弃,去泡茶。

“泡那龙井!今年新茶就快到了!”傅海棠对着他背影喊完,又哼哼唧唧往阴沟里带《Too Young》。

等尤拓回来,傅海棠已在棋盘上摆了五颗棋子,右手夹着烟,左手指尖还捏颗黑子。

尤拓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位不要脸的傅大侠:“你还能再无赖点儿吗?”

“怎么?”傅无赖眯眼吸口烟,在尤国手面前吐五个烟圈,大言不惭,“让五子,持黑,我先行。哪不对?要哭吗?”

尤拓百口莫辩看着棋盘,输赢于心已是定局。

傅海棠实力他知道。这厮虽样样不精,但玩的东西样样都行,学什么都快,就是没长性。跟比她大点的孩子学新鲜玩意儿,学得比谁都快,玩得比谁都好,等把周围圈子人都打败,她就没兴趣不玩了。所以走出她圈子的人有在圈外继续进步,她则在自己圈子里接着荒废。

尤拓初一开始接触围棋,初三就和武丹阳一起成了佳城少年组“绝代双骄”。可谁也不知道,这“双骄”要捏一块儿才能赢傅海棠一子半子。尤拓落单几次,被傅海棠灭几次,还给气红眼眶。傅海棠就再没和他们单挑过。初三,武丹阳搬去哈市,尤拓进了省重点。从此再没听傅海棠和谁下过棋,她混到男足和男足队长磕脚法去了。

中盘,尤拓依然咬牙切齿挺着,子子落盘都绞尽脑汁小心翼翼,还盼傅海棠脑子突然糊涂,就算不能赢她,也要让她落个悔棋的无赖名声。却不想这厮还频发厥词,扰人心脉。

“孤若不退,尔等终是臣。揽半壁江山,拥万里山河。爱妃,朕只求一败!”

结果,尤拓输了,但没哭。

“三局两胜!再来!还是五子。”尤拓知道傅海棠没长性,战局越长她越没耐性,而且好强,“就按你那无赖的五子,还让你持黑先行。”

傅海棠果然上当,先自毁长城:“我哪能继续无赖我呢,尤二哥哥?”她笑眯眯捻起黑子,“就五子好了,后五子,不分先后手,秋后算账。不过要下快棋。”

开局啪啪啪啪。尤拓棋艺佳,傅海棠底子厚,开局两人都走标准套路,棋子闪落,黑白交错,不分伯仲。

中盘,尤拓功力深,心思细,集中精力,开始略胜一筹。

有五子在手,傅海棠依然落子轻松随意。尤拓不言不语,她就自顾自聊着。

“想想下棋,还是你初中那时候有意思。和你、和丹阳哥哥一起下棋最过瘾!”傅海棠捻起一子随手落下,没注意尤拓眉头微拢——这是个败招。

“和你俩下棋,你总坐着,丹阳哥哥就站你身后。高个子,浓眉毛,大眼睛,手指细细长长,”傅海棠看着自己捻棋子的手,又落一子,阻断尤拓围城,“比我的还好看。你快下呀!想什么呢!超时自觉让一子!”

尤拓一子没想明白,被她一催,出了庸招。

“你还记得丹阳哥哥吗?”傅海棠幽幽注视尤拓。

“不怎么记得了。”尤拓心里想,是不想记得了。

“嗯,真可惜,”傅海棠冒险逼了一子,“现在想想,我那时就是小,不知道自己是输给了棋艺呢,还是输给了美色。”

“美色?”尤拓扯扯嘴角,嘲她一句,“你那时小学六年级,色心动得挺早呀!”跟了傅海棠一子入险境。

“早吗?不早了,”傅海棠将手搭在尤拓手背上,“我自小就是做你护花使者,四年级就在山顶承诺要娶你做媳妇!二哥哥。”

傅海棠这声“二哥哥”叫得自己起鸡皮疙瘩,一颗棋子却误打误撞起了杀招。

尤拓被她逗乐,露出两颗虎牙,“你是黔驴,还是瞎驴?这么恶心的美驴计也使得出来?”笑归笑,尤拓看似随意落子就解了傅海棠的杀招。

“切!我确实瞎,要不然怎么当时漏看了红太阳,把你这颗只会问别人借光的土坷垃当宝贝!”傅海棠踩尤拓一脚不解气。

“你知道吗?那时你和我下棋,最多输五子,最少也输三子。可武哥和我下棋,要么持黑平局赢我半子,持白也最多三子。有时被他逼得乱来,我还大输呢!”傅海棠赌气在棋盘上随意丢一子,自己提了自己两子,握手里咔嚓咔嚓磨得牙酸,“可他和你一起与我对弈,怎么就只能赢一子?”

傅海棠拿起茶杯喝一口,漱漱牙,吞了。

“你怎么又慢了?要让子还是认输!”傅海棠用食指撩起一点茶水,星星点点弹在尤拓沉思的脸上。

尤拓不愧比傅海棠大三岁,荣辱不惊的哥哥架子该端时绝对稳当。不说认输,承认超时,让了一子。

傅海棠盯着尤拓左手边角落,心里盘算:是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还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其实我那时小,没在意丹阳哥哥对我好,”傅海棠转着无名指上戒指,“下雨天总是他替妈妈来给我送伞;你不肯骑车带我,他总是带着我;我们赛车时,他总让我赢;你不肯陪我玩脱把时,他还生气撞了你的车。”

说着说着,儿时记忆在傅海棠描述中渐渐凝结成一部部简笔画。画中高个子少年,浓眉大眼,笑容爽朗,爱憎分明。

“我还看见他去哈市的前一晚,”傅海棠用食指在桌上敲出秒针节奏,“他蹲在咱家楼道里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不舍得。”

原本说尤拓是哭包的傅海棠此时竟红了眼。她默默在右手前方落了一颗无目的的棋子:“我那时若知道他不舍得谁,是谁的太阳,是不是就不会落入这盘棋中?尤二?”

傅海棠点了一支烟递给尤拓,又给自己点一支。两人陷入无语宁静,只听星星之火掠过烟丝的丝丝声,和棋子落玉盘的叮当声。

棋到终局,傅海棠突然拍案而起,“对了!今晚我和武哥有电话之约!小春和我说,他现在还是黄金王老五,从没传过绯闻,没准儿还是纯阳之身。我虽然有的是破败糟烂的棋盒子,但确实是纯洁无瑕的白玉子。我就用这一百八十颗后手子,去落落他那星罗局,看看他到底是映谁家的红太阳!”说着她豪迈落了最后一子,“算账!”

结果:

实局后手持白赢五子;

后手让了五子,平,持白赢半子;

持白落子迟罚一子;

综上,先手持黑,以半子胜!

傅海棠又把“孤独求败”吟诵一段,然后回屋沐浴更衣,准备去会她心中的红太阳。

尤拓顶着两局惨败的无情结局,盯着棋盘良久,欲哭无泪,心中郁结。

明明就是自己的跟屁虫,怎么让她从小欺负到大?

原本已是昼夜相隔,擦肩而过。留着这份一尘不染的兄妹情,一辈子不好吗?

怎么自己就受心魔蛊惑,断了她飞翔的翅膀,用自己呵护的盾去磨她赤诚的心。

我凭什么!凭什么!尤拓将指甲嵌入掌心,痛得红了眼睛,坐实了输棋变哭包的名声。

傅海棠这会儿可乐得像朵花,一边洗澡,一边往下水道里带《Too Young》,一边呲牙咧嘴用C语言编排围剿尤二的方程式。

你就算真是二进制精打细算、百密无一疏弄出来的没创意、无聊透顶的程序,我也认了,跟着你在角落里做一辈子落灰的111,无所谓。

可你偏偏是门脸儿创意新奇,让人又佩服又感叹,后门儿把我弄成这个让人手痒痒的大bug。你是觉得我不会自查?还是不会堵门儿?

你一美帝高知账房先生,拿我这钱盲做假账?那就看看谁厉害。你既然小看我,行,我就做那不起眼没背景的0.01,不用美金,就RMB。看到年底你对不上这0.01差额,查不到哪有问题,这一年的账你要不要一笔一笔重新翻来看!

傅海棠映在浴室墙上的影子仿佛在燃烧小宇宙,黑气缭绕,已长出两只红角,手上三股叉闪着幽幽凶光。

武丹阳是什么?在我这儿不过值六颗棋子,一盘棋局。

在别人那儿,就算把他弄成落日,他也能映红半片天空。

更何况我傅海棠再怎么说也是前国脚,断了脚筋也能把他踢到东边去!尤二,给我等着!让你看看什么叫晨光乍现,烈日当空!

I don’t wanna die too young too young.

You wanna die to die to die…

傅海棠把《Too Young》百转千回从下水道捡回来,又直白地扔回马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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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尤二哥被人劫了

小学六年级那年,没心没肺的傅海棠个子蹿到160,体重五十斤上下。跑步、骑车、打架、踢球,都不输家属大院那些比她大的初中仔。淘起来就见天儿煽腾那些变声期的“公鸭仔”和她赛车、踢球、爬树、掏鸟蛋。静下来不是埋在武丹阳他爹书房一本本看武侠,就是在围棋盘上灭尤拓和武丹阳的威风,梗着“孤独求败”的脖子,愣把那两位逼成了佳城围棋大奖赛少年组的一、二名。领了奖状还不好意思往家墙上挂,就怕这梳羊角辫、穿花衬衫的“傻妞”对着奖状咧嘴呵呵,摆出“严师出高徒”的架势。

这妞自打看了武侠小说,就不让人叫她傅海棠,非要自立门户,给自己排了“傅小六”的名号,自称六爷。

这排名全凭她喜好定,哥们儿几个都宠她,也就由着她。

尤拓是她认下的“尤二哥”,那他亲哥尤佳自然就是老大。

她自己亲哥傅丁山,隔两个门洞的元肆,前排一栋楼的武丹阳,都是尤二哥同班同学,按名字被她顺手排成三、四、五。

其实尤豫按生日比傅海棠还大点,本来也想在金兰榜上占位,吵着要排第六。结果傅小六不乐意,找没人的地方把他“切磋”一顿。尤豫立马一脸鼻涕眼泪认怂,排到第七。后来他发现当小七也不错,有六爷罩着,小学、初中、高中,一路顺风顺水,神鬼不欺。

这支队伍原本可叫“南院七怪”,可六爷自小有个甩不掉的跟屁虫——叶纯忻。自打这丫头连蹦带跳追到和六爷同班,就被六爷带得从小蚂蚱变成“贴树皮”。小六爷讲义气,有担当,大手一挥把她也收编了。自此,队伍升级成“四峰八仙”。

尤佳比尤拓大两岁,始终和傅小六在学校没什么交集。尤拓自小文文静静、清清瘦瘦,除了学习顶呱呱,说话声音温软好听,其他方面没啥“大本事”,平时也就干点踢球守门、偷瓜放哨的活儿。要碰上有人喊“快跑!”,还得六护法拉着他连拖带拽逃,才不至于落得“老尤家把你家长找来”的噩运。

可就这么个“哭包”,偏被团宠傅小六捧在手心。一、三、四、五宠着小六儿,六爷宠着尤二,磨叽小七和“贴树皮”小春都唯六爷马首是瞻。最后,反倒是这“哭包”得了万千宠爱。

傅小六自小学起便是哥哥们的宝贝疙瘩,小崽子们的大佬。出门前呼后拥,操场一呼百应。书桌里求偶的小纸条没断过,有的被她拿去跟尤二显摆,有的被跟班小春扔茅坑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第一次看到这话时,傅小六没什么感觉。年年过年去外公家流水席,不是今年散了明年再来?家里餐桌也不是天天摆、顿顿撤嘛。

可临近小学毕业某天,她在王姥姥家把小春子哄睡,蹦蹦哒哒往家走。她哼着没调没型的《鲁冰花》,在自家门洞看见了武丹阳。

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的武丹阳,缩在阴影里,小小一团。他蹲在地上,额头抵着膝盖,肩膀一下下抖着。傅小六看着他脊背,突然莫名想起一个词——抽筋拆骨般的痛。

“小五哥。”慧眼未睁、茅塞未开的傅小六,实在想不通前排楼的小五哥为啥跑她家门洞哭鼻子。她蹲在武丹阳身边,撸起他袖子,掀开他衣襟,小心翼翼问:“你挨打了?谁打你了?”

少年伸手拉下自己衣襟,捋平卷起的袖子,哽咽道:“没,没人打我。”

没人打?可明明满脸泪痕,眼睛哭得通红,那分明是痛极了的样子!

傅小六从没见武丹阳哭过。要是尤二那哭包还好办,吓唬一下,哄一哄,或者自己故意摔一跤,他就能破涕为笑。可武丹阳是和她一起玩脱把、从山坡滚下来摔劈肋骨都没吭过一声的小五哥呀!

傅小六用双手捧起武丹阳的脸,扯自己袖口给他擦泪。“疼吗?哪儿疼?我给你揉揉,给你吹吹。”这些哄人本事还是小五哥以前教她的,也不知用在原主身上还管不管用。

少年凄凉的心被这笨拙关怀烫了一下,伸手就把傅小六紧紧抱在怀里。傅小六刚跑回来,浑身热乎乎,少年冰凉的手臂环住她的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她又往那微凉怀里蹭了蹭,瓮声瓮气道:“小五哥,你生病了吗?生病疼得哭吗?”

“没生病,我,我……”少年压抑的哭声在傅小六耳边响起,“我只是舍不得……小六儿,我舍不得呀!”

等傅小六洗完脸刷完牙躺床上,还是没想明白小五哥到底舍不得什么,能哭成那样。

吃的,穿的,玩的?有些东西是挺稀罕,可小春子要喜欢,她都能割爱,有什么舍不得?

她翻身,问睡下铺的傅丁山:

“哥,你睡了吗?”

“没呢,想喝水?”

“不是。我今天回来,在门洞遇到小五哥了。”

“哦。”傅丁山翻个身,在影影绰绰月光里,望着墙上贴在小虎队海报旁的“四峰八仙”合影。照片里看不清脸的少年们,个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笑得没心没肺。

“小五哥哭了。”傅海棠把身子往下探,想看清傅丁山表情。

“他说舍不得。”她又往下探,几乎大半个身子悬在床外。

“是你,或者尤大、尤二,抢他东西了?你们欺负他了?”

傅丁山这才发现妹妹正用“倒挂金钟”姿势审讯他。

“没,我们哪能欺负他?除了你,我们几个,他谁打不过?”傅丁山推推傅小六脑袋,“你快上去!别把口水滴我床上!”

“哥——”傅丁山听傅小六拖着长音哼哼,“救我,我翻不回去了!”

这句“救命”吓出三哥一身冷汗。他赶紧半坐起来,伸手掐住傅小六腋下,用肚子顶住她脑袋,腰一用力,把人拧着麻花扔回床里侧。

傅丁山还担心她哪儿扭着,她却嘻嘻笑着,在他床上颠颠屁股。

“哥,你床真舒服,今晚我跟你睡吧!”

初三少年,已上过生理卫生课,懂得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不行!都多大了,害不害羞!”傅丁山起身让出地方,拍傅小六一下,“快回你床上睡觉!”

傅小六不服气,在傅丁山胸前拍了拍,又摸摸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口,嘟囔:“有啥不一样的?小五哥刚才还能抱着我哭呢,我就不能跟你睡?”

“武丹阳!”傅丁山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宝贝妹妹刚才恐怕被好兄弟“占便宜”了,才会头朝下栽他床上。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可跟这没开窍的妹妹又说不明白。

“算了!”他愤然起身,把上铺被子扯下来兜头扔给傅海棠,然后抱自己被子爬上上铺。

“你在下面睡吧,省得再掉下来。”

说完蒙头就睡,心里盘算明天非得找武丹阳算账不可。

傅小六蹭着傅丁山枕头,心想哥哥味道真好闻,不过还是没有小春子香。明天得去问问尤二,是不是他欺负小五哥了。

前一天晚上傅海棠折腾到半夜才睡,早上起不来。等舒老师拍她屁股下最后通牒时,傅丁山早已在去学校路上了。

傅丁山一早起来就跟老妈磨叽,说傅小六都十二三了,还跟他一房间不方便。

然后又拐弯抹角暗示,不能再把傅小六当男孩子散养了。

“家里总共就两室一厅,”舒老师对傅海棠假小子性格倒不担心,开导儿子,“你跟妹妹分,是你睡客厅,还是让她睡?”

说着她把两个饭盒扣好,用塑料袋系紧,一并塞进傅丁山书包。

“你高一就住校了,到时候我让你爸找人,把客厅阳台隔出个小间,你俩再商量谁睡那儿。”

“嗯。”傅丁山从书包拿出塑料袋,打开饭盒,从其中一个里夹出两块牛肉和半拉咸鸭蛋放进另一个饭盒,然后把没咸鸭蛋的那盒重新封好塞回书包。

“你们中午不一起吃了?”舒老师纳闷。

“今天有事,不想让她过来。您跟海棠说一声,今天别让她来我们学校。”傅丁山瞄了眼虚掩的房门,背上书包出了家门。

傅海棠对自己要单独带饭盒叮叮当上学意见很大,气得早饭没吃好。而且她压根没打算跟哥哥们分开吃午饭——元肆他爸是学院小餐厅大厨,他的饭盒就是傅小六中午的人生目标。这目标她啃了快六年,习惯成自然,改不掉。

另外,她还惦记着小五哥的事。

于是她利用大课间,牺牲眼保健操,凑出三十分钟,打算翻墙去初中部,把饭盒塞给尤二,顺便审审他有没有欺负小五哥。

为速去速回,她没带小春——那只就算把她弄上墙也跳不下去的“弱鸡”,而且小春怎么看也不像初中生,万一落地就被抓教务处就麻烦了。

磨叽尤豫倒自愿跟着,他是老尤家唯一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活宝,好用。

傅小六从小学生翻成中学生,只用了五秒。落地后,她利索拆了那对土气羊角辫,齐肩散发配遮眉刘海,衬着灵动双眼和160个头,还真看不出是个冒牌初中生。

她在操场没找到熟悉的二、三、四、五,摸到他们教室也扑空。

心里嘀咕:难道集体去厕所抢坑了?

于是她派磨叽去厕所搜寻,自己则摸向初三实验室和教研室,没准他们还在做实验,或被班主任集体训话呢。

还真让她找着了。刚上三楼,就见元肆在教研室门口抠墙皮。

“元四哥!”傅小六刚蹦跶两下,就被元肆一根手指竖嘴前的“嘘”声定住。

傅小六一溜小跑到元肆身边,压低声音:“看见尤二没?”

元肆摇摇头,按着傅小六脑袋蹲下。

“你在这儿干嘛呢?”傅小六用气声问。

“你哥和老五打架了,”元肆用拇指朝身后墙指了指,“俩人都在里头挨训呢!”

“什么!”傅小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来的路上她还在纠结,万一真是尤二欺负五哥,她该帮谁?这下好,亲哥和五哥直接干起来了。

她飞快盘算:要是二对一欺负人,她就帮五哥;要是二对二,还算公平。

“为啥呀?”傅小六觉得帮派风气必须严肃整顿。

元肆双手一摊,肩膀一耸,满脸“俺不知道”。

傅小六觉得老师的活儿她也插不上手,当务之急是找到尤二,搞清楚到底是一对二还是一对一。

“那我先去找二哥。”

元肆瞅见她手里还拎着大饭盒:“你饭盒要我帮你放饭箱吗?”

“不用,我给尤二,让他帮我送。”说完,傅小六猫着腰撤了。

刚溜到教学楼门口,就见尤小七气喘吁吁跑过来,停下时上气不接下气,“我哥……我哥……”半天。

就在傅小六以为他要憋死过去时,他终于蹦出句整话:“我哥让葛鑫给劫到厕所后头小树林里去了!”

傅小六恨铁不成钢踹尤豫一脚:“你哥让人劫了,你不跟着,自己跑回来了?”

尤豫嘴一咧,眼看要哭:“我哥不让我跟着……我这不是赶紧来找你了吗!六哥你快去救救我哥!”

“没用的东西!”傅小六把饭盒塞给尤豫,“去教学楼找四哥!我哥和五哥都在那儿!”

说完,撒腿就往厕所方向冲去。

傅海棠上小学那会儿,大部分建筑没接公共下水道,厕所都是露天旱厕。一个大坑,上头盖间平房,隔成男女两间。里面水泥板上挖着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长的长方洞,男女厕加起来二三十个洞,都通底下那个大坑。萝卜咸菜、红烧肉、白面包子窝窝头,最后都殊途同归。

时值盛夏,厕所方圆五十米,都是它的“势力范围”。

书香门第出来的傅海棠,听惯了别人国骂,自己却从没吐过一个脏字。她能想到最恶毒的话,也就是从电影里学来的:狗日的,王八蛋。

她心里骂开了:葛鑫你个狗日的王八蛋!劫我二哥就不能挑个风水宝地?想把他熏死是不是!

傅海棠冲进小树林,一眼看见尤拓被葛鑫抵在一棵半人粗树上。葛鑫手里攥着弹出半截刀刃的美工刀,刀尖隔着尤拓的白T恤,在他胸前比划。

尤拓脸色惨白,眼里却没有害怕,只有一股压不住的愤恨。这公认的哭包明明眼圈红了,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傅小六打架向来懒得废话,她觉着能用拳头解决的事,多一个字都是浪费。

她上去照着葛鑫侧腰胯就是一脚。

葛鑫被踹得踉跄出去好几步,咣当撞在旁边树上。

“二哥你先走!等我摆平他再去找你!”傅小六话音未落,第二脚已踹向靠在树上的葛鑫。

葛鑫扭头一看,偷袭自己的竟是个矮他一头的黄毛丫头,骂了句“操”,刚把美工刀刃按回去,胸口就又挨了傅小六一记正蹬。

傅小六虽然个头小、力气弱,但这一脚又准又狠,正踹在葛鑫胸骨下方软肋上。

葛鑫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张着嘴却喘不上气,痛苦地弯下腰。

傅小六乘胜追击,高抬腿,照着葛鑫因弯腰暴露出的后背狠狠劈下。

葛鑫彻底趴窝了。

傅小六得意洋洋,回头见尤拓还愣在原地,刚甜甜喊了声“尤二——”,就听尤拓惊骇大叫:“小六儿!”

傅小六能在“江湖”横行,多半靠哥哥们撑腰。

她确实正经拜师学过拳脚,但毕竟年纪小、力气弱。所谓“打趴下”是真,但对方“不能动”,多半是忌惮她身后那一米七几的哥哥们,怕再挨揍,干脆装死。

现在她被葛鑫死死缠住,两人摔地上扭打一团,她一点便宜占不着。

近身缠斗,傅小六把胳膊肘和膝盖全用上,撞得葛鑫生疼,但还没疼到让他松手。

傅小六见挣脱不开,也发了狠,伸手就去抠葛鑫眼睛。葛鑫侧脸急闪,没完全躲开,眼角被傅小六指甲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淌下。

眼角剧痛和血腥味刺激得葛鑫发了狂,他用腿死死锁住傅小六,抡起拳头就往她头上砸。傅小六勉强架起胳膊挡住,却再抽不出手反击。

尤拓见小六被葛鑫缠住脱不了身,冲上来帮忙推搡葛鑫。

傅小六感到腿上一松,屈起膝盖狠狠撞向葛鑫裤裆。

葛鑫痛得缩手去捂,一直藏在袖口里的美工刀滑到掌心。他见尤拓又伸手来推,想也没想,“咔哒”一声推出刀刃,挥手就划了过去!

傅小六离得最近,看见刀光心里一紧,伸手就去抓他握刀的手。冰冷刀刃正好硌在她虎口上。

葛鑫猛地把手往回一抽。

刀刃割开皮肉瞬间,傅海棠并没感到疼,只觉得皮肤接触金属的触感让牙根发酸。紧接着,她看见眼前有血珠溅开,她闭眼扭头躲闪刹那,耳边炸开尤拓撕心裂肺的喊声:

“傅海棠!”

尤拓平时很少连名带姓叫她。帮派成立前,他叫她小海棠;被她“揍”服后,叫海棠。

帮派成立后,他叫她小六儿;教训她或被她欺负急了,叫傅小六;情况再严重点,叫傅六。

这次直接吼全名,完了。傅海棠第一个念头是:尤二哥真急眼了。

刚才还跟她缠斗的葛鑫,趁机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她抬起右手想擦掉糊住眼睛的血,结果越抹越花。她只好用左手扯着袖口,好不容易蹭出一条缝,想看看右手伤成啥样,手却被尤拓一把按住。他利索地脱下白T恤,不由分说就把傅海棠右手连手腕缠了个结实。

直到这时,傅海棠才感觉到虎口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突突跳着的剧痛。

“海棠!”“小六儿!”“六爷!”

杂乱的惊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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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六爷的宴席(一)

傅海棠蓦然回首,就见三、四、五、七都来了。

傅丁山见到亲妹妹脸上身上都是血,吓得脚软,连滚带爬扑过去问:“伤哪儿了?”

“手!虎口那儿,豁了个两三厘米的大口子!”难得尤拓一边哭,一边还能把傅海棠伤情描述准确。

“去医院!”傅丁山把傅海棠拎起来横抱怀里就跑。尤拓双手按着傅海棠的手,小跑跟在旁边。

“哥!我伤的是手!”傅海棠想跟这傻哥说明白自己腿脚没事。

“闭嘴!”傅丁山脸色铁青,微现黑色绒毛的下巴绷得紧紧。

莽撞热血少年忽略了一个客观事实。

傅海棠五十来斤,一米六;傅丁山一百一十斤,一米七二。还没跑到学校操场,傅海棠就觉着抱她的胳膊在抖,她身子往下坠。

“哎!我要掉下去了!”她右手给尤拓牵着不能动,只能用左手死死扣住傅丁山后脖颈。

“给我!”武丹阳挡在傅丁山前面,伸出手。

傅丁山没动,死死咬着下嘴唇,挤出一句:“让开!”

神马状况?傅海棠眨眨眼,看见两人之间火花四溅,身边白花花一片——尤拓还光着膀子呢!

“二百五呀!我都说了我能走,你们还非得抱!”傅海棠挣脱傅丁山怀抱,下了地,从尤拓手里拿回自己手。

“尤小七!把你外套给你哥!”傅海棠对着最好拿捏的发话,“你!滚回学校上课!给我请个假!”

“老二、老四、老五,你们也回班上课,给我哥请个假。”

“我……”她试着自己往校医务室去,可刚迈一步就觉得头晕。傅海棠打记事儿起就没晕过,被板砖拍都没晕过,私下还偷偷羡慕那些娇娇弱弱、动不动就头晕的女孩子。她想象过自己千娇百媚晕倒在尤二哥怀里时,他那一脸痛惜。

这会儿是真晕了,感觉还挺好。她看着已被血浸透的白色T恤衫开始滴滴答答往地上滴血,心里想着武侠小说里说的血流成河、油尽灯枯。

“完了,哥,我要失血过多,油尽灯枯了……”她伸手一抓,模模糊糊看到武丹阳的脸。“送我去医务室,让老师送我去医院……”说完这话,在大家惊恐注视下,她像突然没了骨头,软绵绵滑了下去。

武丹阳抱起傅海棠就往医务室跑。

怀里昏迷不醒的人接着碎嘴:

“别告诉咱妈我打架……她不知道我打架……”

“别和老师说是打架……死也不能说……不能连累二哥……”

“帮我照顾小春子……别让人欺负她……”

“尤二哥……我不能娶你当媳妇了……你再找个人嫁了吧……”

“你是不是欺负五哥了……你们两个欺负他一个……”

“四哥给我吃口肉呗……我饿……”

衣服下摆还被人不知不觉扯在手里,攥得紧紧。耳边是那人不依不饶的哭声:“小六子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

武丹阳青筋暴露,被他俩吵得心烦,没好气回头瞪尤拓一眼:“哭!哭什么哭!她是你媳妇呀,还是你是她媳妇!”

“元肆!去把你饭盒拿来!”武丹阳看着傅海棠手上身上血迹,又在傅丁山虎视眈眈注视下,用嘴唇在傅海棠额头试了试温度,“估计是没吃早餐加失血,饿晕了。”

傅海棠到达医务室时,出血量明显减少。校医做了简单处理,她拇指不太灵活,伤口缝合校医处理不了,建议尽快去大院医院。

于是她在舔干净元肆的饭盒后,以“勇于积极回答问题”的姿态,高举右手,被唯二办公室有电话的尤爸爸接走,送医院去了。

二、三、四、五,全部被扣在学校教导处,联合保安部询问情况。

尤拓一个劲儿哭,一个字问不出来。

其他人咬死是傅小六翻墙,不小心被墙上碎玻璃豁了手。

还煞有介事领着老师、教导主任和保安科长去看了尤小七用他二哥那件血衣伪造的“犯罪现场”。

当天一个也没捞着去医院做护花使者。

尤爸爸和徐妈妈一起把傅海棠送回家。舒老师碍于外人在,没训傅小六几句。

尤拓父母走后,傅海棠又“疼呀疼呀”撒了会儿娇。傅建国又搅了会儿稀泥。舒妈妈一口气没撒完,家里就来了五个孩子:一个见着傅海棠抱着就哭,一个低头抹眼泪,一个被儿子虎视眈眈盯着,一个拿了三个大饭盒里面都是实打实硬菜,最后一个跟自家姑娘影子似的,走哪跟哪。

舒妈妈见这么多孩子高兴,又怕他们拘谨,就让他们去傅海棠房里玩儿。

傅丁山在大家都把重点放在傅海棠白话自己怎么眼看医生给她缝针的壮举上时,偷偷溜出房门。

“妈,武丹阳家搬到哈市去了,他明天就走。明天星期天,今晚能不能让他们都留这儿?”

“都留这儿?能睡得开吗?”

“能,我们打地铺。”傅丁山顿了下又说,“就我们几个知道,没和那几个小的说。您别告诉海棠。”

舒老师望着眼前已是半大小伙子的儿子,突然觉得他不再是孩子了,可能过不多久他也要离家了呢!心中最软的弦被触动,不免生出些忧伤。

“知道了。”舒妈妈从口袋拿出十元钱放傅丁山手里,“元师傅带来那三个硬菜,我再给你做几个。你去买些饮料,今晚就都在这儿吃吧。你们拿到屋里吃,吃完东西拿出来放桌上就行。晚上我和你爸就不出来打搅你们了。”

傅海棠听说今晚帮会全体成员都能留宿她这一亩三分地儿,高兴得蹦得伤口痛。

可蹦两下不免遗憾:“可惜尤大哥不在,要不就全了。”

“他来的,晚点来。”尤拓瞟了武丹阳一眼,就立马移开视线,“下了晚自习就回来,明天星期天。”

“对呀!”傅海棠席地而坐,背靠床沿。坐在床上的叶纯忻,有一下没一下用手指绕她左侧羊角辫。

“别玩儿我辫子!”傅海棠举举自己受伤的手,“我现在不能绑辫子,你给我弄散了,记得天天来我家给我梳头。”

“真的吗?天天来?”叶纯忻这傻孩子,也不知语文怎么考100分的,听话只抓重点。

“小六,我给你扎个马尾吧。”武丹阳突然站起来,自桌上抽出插在笔筒的木梳。然后气定神闲坐到傅小六身后,全然不理大家诧异眼光。

武丹阳手很大,傅小六记得妈妈曾说:“你们这群孩子里将来长得最高的,一定是老武家那孩子!脚大,手大。”

武丹阳轻轻拆开傅海棠的羊角辫,用手指把头发先粗略拢拢,然后用梳子给她梳顺。

“小六,上了初中就别扎羊角了。”

傅海棠觉得五哥声音今天格外好听,头发也梳得舒服,想着今天他提什么都答应,今晚谁欺负他都不行。

武丹阳给小六梳头功夫,傅丁山指挥着元肆和尤拓在屋里支起地桌,端进来大大小小碟子七八样菜。

傅丁山关了房门。

武丹阳一边认真给傅小六绑马尾,一边对尤拓说:“尤拓,你把我包里那两瓶酒拿出来。”

“要喝酒吗?”傅丁山质疑。

“不喝吗?”武丹阳头也没抬反问。

“喝!”元肆耸耸肩做无所谓状,接着也从书包拿出两瓶。

“咳咳……”尤拓不好意思看了看傅丁山,用三根手指在背包捏出一瓶,两瓶放桌上。

傅丁山叹口气,低头在自己床底下翻了翻,也在桌上凑两瓶:“八瓶啤酒,一人两瓶,刚刚好!”

“我也要喝!”傅小六抗议。

武丹阳拍拍傅小六脑袋:“小孩子喝什么酒!”

“未成年人不准饮酒。”叶纯忻稚嫩声音弱弱传来。

傅小六觉得自己不是好榜样,不觉惭愧。却不想小春子盯着武丹阳,细声细气接着说:“我们是一样的。”

几个大孩子面面相觑,突然笑出声。

傅丁山挑衅地冲武丹阳挑挑眉毛:“学霸,你跳过级没?”

“给我们喝不?”傅小六有法撑腰,语气也硬了,“不给我就告诉咱妈去!”

“我们都是自己喝自己的。”傅丁山担心她真狗急跳墙去告状,就拿钱挤兑她,“有本事你自己买去!”

傅小六泄了气,赌气坐地上不动。

“六爷……”尤豫见爷脸色不好,贼眉鼠眼左右瞄瞄,试图把自己书包推给傅小六。

“尤豫!”尤拓厉声吓住他,“你包里是什么?拿出来!”

尤豫见是自家二哥,不敢耍鬼,低眉顺眼在自己包里拿出一瓶酒放桌上,白的。

“你敢偷咱爸的酒?看咱爸不打死你!”尤拓知道自己这弟弟淘没边儿了,挨巴掌都是轻的。

“喝多了,挨打也不疼……”尤豫故意嘟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就贫吧!等会儿大哥来了,没喝之前就揍你,看你痛不痛。”尤拓对他招招手,“拿来,放我这里。”

“给二哥。”小六爷摸着自己新扎的马尾,觉得挺满意,也就不再介意喝不喝酒了。于是尤小七听话乖乖上交。

“我去买饮料,你们喝什么?”傅丁山拍了下坐在床沿的武丹阳肩膀,“一起?”

“小春要大白梨,我和小七要汽酒,就是那个冒泡泡的。我没喝过,哥你喝过,那个不算是酒吧?”

小六爷手上多了一根皮套儿,见尤拓垂头时额前头发总迷眼睛,他一直用手往边上和头顶拢,可那倔强头发就是执着地迷他眼睛。

“二哥,我这多了根皮套儿。”小六爷自说自话去揪尤拓头发,“你这刘海儿太长,我给你扎起来吧!”

她右手手掌都给纱布缠着,她用能动的四根手指去拨弄尤拓头发。

“我不扎小辫儿!”尤拓想躲又怕碰到她手,只能梗着脖子抗议。

小六爷手好使时给自己扎辫儿都费劲,何况手残时给别人扎头发。她鼓捣半天,把尤拓揪得呲牙咧嘴,还把皮套绷到了桌上那盘红烧肉里。

小六爷把粘着汤汁的皮套儿捡回来,用纸擦干净,闻了闻,又去找尤拓。

尤拓这会儿趁机躲了,他闪在正要出门的武丹阳身后说:“别!别!我这就去剪头发!”

“我给你剪!”小六爷又去拿剪刀。

“不用!不用!”尤拓连忙摆手,“一会儿让你五哥给我扎头发。”

武丹阳定定看着尤拓被小六爷折腾红了的脸,和那诚惶诚恐、可怜巴巴的眼神,嘴角上扬说:“好,等我回来给你扎。”

他们出门时,正遇到尤佳。

仅仅一年高中生涯,就让尤佳身上带了不同于这几个初中生的气质,看起来沉稳、成熟,但也略带疏离。是与少年轻狂、年少无知的疏离。

“大哥!”傅小六好久没见尤佳了,被尤佳抓小辫子按书桌上改错题的日子好像是久远事了。她冲过去,八爪鱼似地攀上尤佳。

尤佳进门时就看到她手上纱布。他一只手把她捞起来,走两步把她搁床上让她坐好,问:“疼吗?”

“不疼!”傅小六冲他活动活动四根手指,开心道,“这回不用写作业了!”

尤佳拍了下小六爷得意后脑勺:“我记得你练周伯通神功时,不是特意绑了右手,练过一阵左手呢!”

说完他坐小六爷身边,拿起她手又看了看,抬头问尤拓:“你怎么回事?自己的事儿,还把小六弄伤了?学校那边怎么处理的?”

尤佳就比尤拓大两岁,原来一直领着这帮孩子玩儿,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尤拓开始对这大哥又敬又怕。

他垂着头不敢看尤佳,“我,我……”他“我”了半分钟也就憋出这俩字儿,眼泪倒掉了一串儿。

看见尤拓落泪,小六爷就心疼,站起来挡在尤拓身前,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撑着门面:“这事儿不怨二哥!是葛鑫欺负二哥!我是大意了才伤着的!下次见到那小子,我直接把他打晕过去再停手!”

“你以为就你能耐?哥哥们平时让着你,你还以为自己本事天下无敌了?”尤大训人时自带威严。

尤小七不自觉地往后缩缩,躲在元肆身边,用手指碰碰元肆,心虚地瞄着桌上那瓶二锅头。

元肆假意活动下筋骨,伸个懒腰,用身子挡了,移动间把二锅头顺到地桌下面,又顺着大腿、小腿一路向下,最后用双脚夹着,弯回来,塞回了尤小七放桌子底下书包里。

看得小春子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神偷啊,四哥是神偷!可惜六哥没看到!

“我怎么不能耐了?打架还没输过呢!”小六爷不敢大声反驳,就不服气地小声嘀咕。

尤大坐在桌前,将左手手肘杵在桌上:“你过来掰我,两只手一起来!右手伤了,用胳膊也行!赢了,就是你能耐!”

傅小六察言观色瞄着尤大小臂上鼓起的肌肉线条,后知后觉想起刚才她大哥用一只手捞她的镜头。

“你比我大五岁呢!”识时务者为俊杰。

“元肆!”

元肆刚做了亏心事,被点名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尤越不知这孩子什么毛病,“我问你——”

元肆接着心虚,缩缩脖子。

“你打得过小山吗?”

元肆挠挠鼻子老实交代:“打不过。”

“丹阳呢?”尤大又问。

“啊?”元肆睁大眼睛,不明就里看着尤大,“老大,你逗我玩儿呢吗?我敢和武哥支把吗?”

“好。”尤大站起来让出位置,拍拍桌子,“你和小六掰,不准掺水!”

小六这会儿来了劲儿,撸胳膊挽袖子和元肆叫板:“来!快来!”

刚进门的傅丁山,抬了一箱大白梨,颇为同情望着自己傻妹妹。

武丹阳把一箱汽酒放桌子旁,伸长腿踢了一脚还坐地上纠结的元肆:“去!快去。”然后就迈过他坐在床上,拿起刚刚放那儿的梳子,对尤拓说:“过来,哥给你梳头!”

已经爬到上铺,准备居高临下给小六爷摇旗呐喊的小春子,听他说“哥”,品了一下——确实,武丹阳生日是三月,尤拓是六月,按真实年龄,武丹阳比尤拓大。原来二、三、四、五是小六爷随心所欲乱排的,六、七是按“武功高低”拍的。

尤拓依言默默走到床前,坐在地上,膝盖收在胸前,将套在手腕上、带着红烧肉味的皮套儿递给身后武丹阳。

“不用,哥给你买了根儿新的。”武丹阳在手腕上摘下一根被红色丝线密密缠绕的皮套儿,在尤拓眼前晃晃,哈哈笑着,“红的!”

桌子那边,傅六爷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是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搁在初三二班堆儿里都不容易找出来的元肆。

心里郁闷,还得服老大的教训。

“现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平时和我们练就算了,哥哥们都让着你。外面的哪个让你?那个葛鑫是不是比你力气大?都是家属区的孩子,谁还能真对你个小姑娘下死手?打架这事儿——”尤大说着,犀利眼光在弟弟妹妹们脸上溜了一圈,“打赢了进监狱,打输了进医院,哪个结果是咱爸妈们愿意看的?哪个是你们愿意做的?”

尤大见傅小六被他教训得没了脾气,耷拉脑袋,生出一份可怜相,就用手指轻轻捏住她小鼻子,柔声说:“下半年,哥哥们都到市区上高中了,你自己在初中,可不许再这么胡闹了。”

傅小六的情感反射弧太长,只要看着眼前大团圆,就体会不到以后的分道扬镳。她现在满心都是自己不是天下无敌的挫败感,刚刚明白一点儿,自己打架原来不仅是她自己的事。

心中闷得慌,瞥见武丹阳还在撸她二哥头发,就没好气儿地说:“扎个辫子要这么长时间吗?你快把我二哥撸成秃瓢儿了!”

尤拓的刘海儿被武丹阳用一根红头绳扎在头顶。

小六看着喜欢,心情也好了:“我二哥白白嫩嫩的,扎了这个辫子像人参娃娃!”

吃饭时,傅小六拉着小春子坐尤拓身边,自废左手用筷子的武功,张着嘴享受饭来张口的帝王待遇。

其实汽酒也是酒,就是甜甜气泡水里加了那么0.001的酒精浓度。

冰镇过后,清清凉凉随着气泡,在口腔里甜甜地、啪啪地绽开。不知不觉,小六爷就喝多了。

小六爷搂着小春子,攀着尤拓肩,把两个人重量都压到尤拓那可怜巴巴、瘦瘦肩膀上,开启胡说八道模式:

“我是二哥媳妇儿,小春是我媳妇儿,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尤拓现在也糊涂了。尤小七那熊孩子,自家偷出来的酒怕挨打,不知哪根神经绷出“法不责众”四字,就偷偷兑到自家哥哥啤酒里。

尤大的酒品好,早早就缩到墙角睡着了。

尤拓则低着头,小辫儿气愤地指向对面罪魁祸首,不动也不说话,任由傅小六“非礼”他肩膀,摧残他耳朵,泪水就这么无声无息滑落在桌子前面与他十指交扣的手上。

武丹阳用空着的右手拿起空酒杯递给尤小七:“给我倒上。”

尤小七贼眉鼠眼瞄了眼睡墙角的尤大,和尤拓那仿佛在指责他的小辫儿,低声说:“哥,这可是二锅头,56度!”

“倒!倒满!”武丹阳攥着玻璃杯的手坚定不移。

“满什么满,给他倒半杯!”傅丁山也递过杯子,“我半杯!”

元肆把自己杯里啤酒一口干了,放尤豫桌前:“一样!”

“咳!”尤豫清咳一下,撸了撸不存在的袖子,自桌子底下拿出还剩大半瓶的二锅头,在三只杯子里匀着。他眯眼试探说:“我也来点儿?”

“来个屁!”元肆掀着瓶底儿把酒倒空,顺手把尤拓剩的半杯啤酒放他面前,又把自己酒瓶里剩那点儿给他补上,“给你这个,福根儿!”

傅丁山瞄了眼挂在尤拓身上的傅小六,眼光回到武丹阳脸上,举起杯:“兄弟,山水有相逢,咱们大学见!”

武丹阳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涌起的酸胀感压下去,将手中酒杯在傅丁山杯子上撞在一起,气血汹涌:“大学见!兄弟!”

元肆将杯子撞在两只杯子间:“好兄弟,一辈子!不见不散!”

碰杯声音惊动了半梦半醒的尤拓,他神识已经涣散,小脑脑干一根神经都支使不动,但重逢的执念愣是让他挤出一句不清不楚的话,被武丹阳听个明白:“我也要。”

我也要,不见不散。

武丹阳用力收紧左手的五指,沉声说了句:“好!”

然后在尤豫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将半杯56度的二锅头一饮而尽。

傅丁山和元肆见他喝得豪爽,搁下杯子,掐住鼻子,说了一个“别!”,也分别在尤豫杯子上撞一下,仰头干了。

一把火自喉咙烧到肚子,又怦然上了头顶,他俩才听到武丹阳咳出声说:“太辣!”

尤豫对酒精这东西跃跃欲试很久了,见几位哥哥都掐着鼻子低着头,没人管他,杯子也给人碰了,人家的酒都干了,估计是被允许了,也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杯底朝天。

不想四肢发达的尤小七,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一杯倒。一杯下去,只觉天旋地转,睡意铺天盖地来了,比读教科书还好使。尤小七直接仰过去了,脑袋磕在硬硬地板上都没磕醒。

尤小七在脑袋向后画出完美弧度的漫长过程中,居然开了天耳,隐隐约约捕捉到他二哥一句气若游丝的责骂:

“尤豫,你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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