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个阴气过重的老头,村里人都这么说。
民间传说狐狸精压身,调时运。老王夜里被压是十有八九,为此熬得愈发没有了人气,一脸的枯色。旁人见了免不了施舍一个厌恶的眼神,背过身转过头的动作处处透着一股子避讳,像是出门闻着一缕丝儿的臭气,总是要用刚提完棉裤的手紧捂着干得卷了死皮的嘴唇,呕出一口浓痰。
管他夜里如何难熬,看见的景儿又是多么奇特怪异,天一亮,老王一准搬着个一尺多高的破木头板凳,溜溜达达一步一步移到街头,寻着个称心的如意地儿,一坐就是一半天。问坐着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干坐。若是得巧了,街上三五个半桩子般大小的孩子追着赶着一路撒欢跑到这,侧眼一瞧,瞅着老王跟这眼前晒洋洋地耷拉个脑袋,便总是免不了纠缠一番。一个个的自发自地排好队,踢踏着不算整齐地小碎步,一挪一推让,在离老王三米远的地儿蹲下,再也不动弹了。胆儿大的先吱声,用算得上恭敬的音调吐出一句:给讲个话儿呗!也是怪模怪样,不成事儿的。这节骨儿的老王算是一天当中最得意的,试着劲儿抬起下坠着的眼皮,总是恰到好处,眼珠子不全露的。
讲个话儿?讲个什么话儿?又想听个什么话儿?人活一辈子,说人话儿还是说鬼话儿?
每次老王垂着头咕哝这几句的时候,若要赶上那只家雀儿听着这话不得劲儿,扑哧着膀子往远了飞,那三五个小子准得有一个说要回家吃饭。
至少是要吓走一个的,老王才肯正着气吐出一个个稀奇古怪的故事话儿。
说是装了一肚子的故事儿专门用来哄小孩儿的吗?那倒也不是的,夜里做了什么梦,且又看见了什么事儿,总是要存到白日里给讲上一讲的。有人听,便是倒得个一干二净,清空了存货好收新;若没人听,也是有法子的,晚上躺着讲给那东西听,总归是别重了家底儿,肚子里没了玩意儿。
故事讲起来同这时间一样,是没个尾的。听得入迷一哆嗦,回过神来便是到了末。这时候老王才肯露出个囫囵眼珠子,趁着这一天阳气最盛的时候,让你好生瞧一瞧他那布满血丝的两只眼。遇上胆儿大的,这时候还能留下一个,到最后也是支楞个身子死活撑不起来的。邪乎吗?不邪乎的,却总是让人瘆得慌,听一脚迈进棺材里的老头给你讲故事,就像是你亲手摸了摸棺材沿儿一样,日头最强时也是透着股阴凉气儿的,怕是不经受得很。
这几个半大小子在老王这受了惊吓,那是没话说的,回家却还是要再挨一顿骂的,不过总归是闻着人气了,心里比不久之前是舒坦多了。
这村里人对老王也是半惧半厌的,都听说这老王身边绕着一身的“脏东西”,却也都是听说罢了。倒是瞅着人心里发慌,那却是真真的。总归老头还是平常老头,只怕是阳气太弱而已。老王从还是个壮小伙的时候就被那所谓的“脏东西”缠着,每每到了夜间,是翻来覆去睡不好觉,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景儿在眼前像画轴一样慢慢铺展成画,怨过吗?怨过的。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惊疑,再到现在的知趣儿,老王就这样在他的梦里过了四十多年。夜间睡不好,这人的精气就慢慢耗没了,六十岁出头,便生生成了这样一幅骇人的模样。亏得是这老王心路宽,人活一辈子,怎么不是一辈子,热炕头有热炕头的乐处,冷炕头也有冷炕头的活法。
旁人的日子一天天地过,磕磕绊绊却也有顺风顺水的时候。老王的日子与旁人相比,是略显平淡无味的,今天一如昨天,明天也一如今天。夜里看着这一辈子白天里都没见过的景儿,谁知道是人间还是鬼境,白天就在没有人的街头上坐着,补一补这夜里亏损了的阳气。就这样慢慢拖着,人是自然而然地来,总是想要自然而然地走的。
人们也都习惯了安静地坐在街上的老王,偶尔路过的时候眼角掠过那一抹藏青色的佝偻身影,心里的那一股子厌恶莫名地藏着一丁点的踏实。老王在,这心里就觉得年间总归还是过去的那个年间,一如旧的。日子稳当了,谁天天盼着这世道变呢。
年味越来越浓,家家的街门上都贴上了火红的对联,有些盼着年新踩旧的,还在门前挂上一对大红灯笼,一阵风吹过,照得门缝里插着的桃树枝愈加的忽明忽暗。
今晚的老王觉得自己躺了几十年的炕突然好似变得高了,爬起来累人得很,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是好不容易上了炕。年根底下了,家家团圆,瞧着也是热闹祥和。老王无妻无子,赤条条一个,守着两间石头密着干草垒起来的屋子过了大半辈子,好在像此景一样单着过年,也是习惯了的。
老王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房梁,眼一眨不眨,定了神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顺着往上看,几根木头便撑起了一个房子,风大的时候,没压紧的草杆儿稀稀拉拉地往下落,一根根的;有时候还会时不时地掉下一块块小石头,落在沙泥地上,没落得一点声,分不清本就是地上的,还是从上面掉下的。
老王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觉得自己许是该睡了。夜深了,明天天不亮怕是会有鞭炮响,难能睡个安稳。
今天的梦有些奇怪,老王心里想。余光看到窗边的那个东西好似一直在往屋里瞧,却扭捏着不愿进来。老王转过脸来想瞧瞧它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过去一直没如愿的事今晚格外的顺畅:三角眼,两撇胡,尖下巴,半边脸。老王瞧完之后倒是心满意足了,慢慢地转过头,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眼。
年后正是走家串户的日子,忙得很,一年没联系的远亲,紧赶地在这几天探完,看似喜庆却很是慌乱,时间说没尾其实也是有个头的。
就这么出了正月,都没人注意到街头再也没了老王那枯干的身影,好似是本就没这么个人一般。直到街上飘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路过的人掩着鼻子走的时候,人们才想起已经好久没看见那个一身阴气的老头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为了抽水浇树方便,村里大队准备在老房子前头那几口枯井旁边再打几口新井。总归是喜人的事,人们边干着活边扯着闲话,好不热闹。人群中满嘴跑火车的老光棍,故意讲着一个个边角料,惹得在这凑热闹的新媳妇儿捂着嘴嗤笑。远远望去,也不知谁提起了话头,聊到老王年轻时在大队里一起打下的那一口口井,其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听了半天有的没的,发现自己这回终于可以插上话了,故意笑得一脸神秘,半藏半掖道:不止有井哩,还有因为打井出了意外被炸掉了半边脸的邻村后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