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米娜

窗外,午市喧杂,远道而来的商贩与本地的商贾易货,激动地高声讨价还价,四处飘散着馕饼和奶酪的香气,一碗碗浇了蜂蜜和酪浆的粳米饭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健壮的妇人们推着一车车自家栽种的梅子、葡萄、酸梨等新鲜果子沿街售卖;巷尾酒肆惊鸿一现美艳的胡姬身影;不同肤色、服饰各异的僧侣在寺庙前穿梭朝拜。

初到素叶城的几名梵僧禁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一时为此地的富庶繁华啧叹。

迦耶高大的身形卓然出众,时不时引来行人驻足的眼光,偶有娇俏的胡姬们抱着酒坛朝他递来调笑的眼风,闹得他一脸大红。

他双掌合十,向胡姬们俯首示敬,语气严正又窘迫,“阿弥陀佛,贫僧受沙弥戒,不饮酒的!”

他憨直的模样引得胡姬们笑得花枝乱颤,迦耶方正的脸庞一瞬像煮熟的虾子,红至耳尖。

“这是蜂蜜浆酪,不是酒!”一名身形丰腴油脂,眉眼弯弯的胡姬捧着一碗鲜甜的浆酪端给他,“香甜的很呐,师父尝尝罢!”

迦耶连连摆手后退,不肯纳受。

顽皮的梵净年纪最小,只及迦耶腰高,他钻到最前面笑眯眯地接过浆酪,甜甜笑道:“谢谢姐姐!姐姐人美心善,大有福报!”

好香甜!梵净捧起碗盏毫不客气吞咽干净,末了又舔了舔嘴角,尤觉意犹未尽。

梵净一句话逗得胡姬小姐姐心花怒放,她豪爽地又打了几盏浆酪,分给同行的僧众,“我家也供奉释祖,还请师父们笑纳供养!”

梵净饮完第二碗,见迦耶端着碗盏发呆,便扯了扯对方的衣袖,“迦耶师兄,你若吃不下的话,不如给我吧!”

迦耶忙将碗盏裹进肘弯,“这碗留给师傅!”说罢将浆酪倒进随身的饭钵中。

那胡姬见状,拿起木舀向迦耶的饭钵里又舀了好几瓢。

她不顾迦耶的推辞,仰起满月般的面庞温柔地笑道:“你们沙弥最虔诚了,天竺国那么遥远,若非你们胸怀慈悲救度之心,又怎会不辞劳苦赶来汉地弘法呢?我的表兄也是沙弥,不过他在清凉寺出家,你们也要在清凉寺挂单吗?”

梵净抢答:“姐姐,我们要去晔京呢!”

“叫我米娜吧!”

米娜弯月般的眼眸溢出柔光,弯腰笑对梵净,“那还有千里之遥!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呢?走之前都可以来我这里吃浆酪,喝奶茶!”

僧人们纷纷向她双手合十示敬,一直到他们的身影离开这条街巷,她脸上甜美的笑容渐渐淡去,默默抬手抚上套在光洁手腕上的南红佛串。

路上,梵净扯了扯迦耶的衣袖,迦耶弯腰凑近,听到他说:“为什么我觉得那位米娜姐姐有点伤心呢?”

嗯?迦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听梵净自言自语道:“我见她在笑,那眼里却为什么藏着眼泪?”

迦耶一愣,回想起那胡姬比鲜甜的浆酪还要甜美三分的笑颜,脸上不知为何又烧了起来。

回到驿馆,迦耶端着饭钵走到一间客房门外,正要叩门,听见房内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有些意外,不知发生何故。

隔着门板,房内传来梵尘师弟的声音,“师傅,弟子杀孽已造,愿自担因果,必不会连累师傅与众师兄弟!”

迦耶扣在门板上的手一僵,忙侧耳贴进凝神细听。

“你还有何事瞒着师傅?不妨都说与我知!若你还拿我当你的师傅,自是不该有半点隐瞒!”

“我……”

梵尘跪坐在圆寂法师对面,他不敢抬眸,指尖攥紧佛珠,沉声道:“弟子此生落于娑婆,只求守护当守护之善,灭度当灭度之厄,这也是弟子当年拜入佛门的初衷。”

圆寂不想等来的是这样的回答,苍老的脸庞一忽儿凝重起来,他再次叹息,“罢!你本是迦毗陀国的王子,因双瞳异色险些被国主献祭,是你母族将你寄养在别处直至七岁才辗转送到寺院托付给贫僧,我见你第一眼便知你是携愿而来,命格大为不凡!若是潜心修行,必能有一番作为!然你若一心执着愿心所往,参与他人因果,必铸孽缘,以至梵心不净,堕入魔道!”

梵尘本不欲多辨,哪知抬首间,顿见圆寂双眼紫芒大放!

梵尘凛然一凝,心神为之震慑,荡荡然被吸入法境,一幕幕幻境如走马灯一般在身前显映。

他看见自己化出无数分身挥持佛串劈杀万千尸兽,俄尔又转手杀尽执刀仗戟的军队,无辜百姓亦倒在他双掌之下,鲜血染污他洁白的僧袍,一双如血妖瞳癫狂邪视人间,若魔王临世……

眼前惨烈的景象顿时令他周身发冷,心惊胆寒,他当真会入魔?

梵尘大喝一声,强行将心神从境界中抽离,冷汗早已浸透背心。

当啷一声,迦耶手中的饭钵滚落在地,突兀的声响打断房内师徒的对话,圆寂起身打开房门,只见门外洒了一地浆酪,甜腥气息扑鼻,却不见人影。

迦耶一路狂奔冲回自己的客房,抵靠在门板上气喘吁吁,咚咚的心跳声快要冲破腔子。

“你怎么了,迦耶师兄?”

梵净放下手中的木鱼,扭头望去,“发生了何事?”

迦耶只钝钝地摇头,他将饭钵双手抱在胸前,呆坐在桌前不发一言。

“洒了么?太可惜了……”梵净痛惜地盯着钵壁上粘附的少许浆酪汁液,低声念诵七遍“唵嘛呢叭咪吽,舍。”

梵净见迦耶依旧一脸魂不守舍,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转头望向窗外铺满橘粉霞光的天空,喃喃道:“明日就要启程了,还有点舍不得这里。”

此时,寺庙里响起青冥渺远的钟声,今日恰逢盂兰盆节,素叶城大小寺庙都在各自举行诵经法会,不断有信众们进出寺庙献上香花和纸扎的灯笼。

蜿蜒的楚河岸边聚集着众多百姓,有的在火盆里焚烧纸钱,有的正在放河灯。

随着夜幕降临,朦胧的灯火将素叶城装点的绚丽神秘,像覆着一层神秘面纱的曼妙胡姬,令人忍不住想要揭开那层面纱,一堵佳人真容。

梵净拖着迦耶跑出驿馆,好奇地四处打量,他央求了好半天,迦耶才勉强同意陪他在附近四处游览。

迦耶意兴阑珊地跟在跳脱的梵净身后,无论是穿行的人流,还是各式的灯笼与香花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之前在师傅房门外窥探的一幕,始终像挥之不去的阴霾堵在心口。

他不由得想,梵尘师弟是几名弟子中开悟最早的,素日为人内敛纯良,天赋异禀,无论是法理修为还是悟性都是极高的,在他眼里除了不多言语,几乎是无暇的。

可梵尘师弟却亲口坦陈他已造下杀孽,这到底是何故?他到底对谁下了杀手?

还有梵尘师弟不为人知的显贵出身,更加重了他身上不为人知的神秘……以及他从门缝里窥见师傅竟对梵尘施展禁术!

种种一切都大大颠覆他的认知。

为什么离开故土以后,最熟悉的师弟,最尊崇的师傅都变得令他感到陌生呢?

他想不通,更无法将这些透露给师弟们,只能怀揣这份沉重的隐秘独自煎熬。

佛说烦恼皆是妄念!可他该如何走出这烦恼的泥淖,让一切都回到从前呢?

他烦躁地搓着冒出浓密发茬的头皮,散乱的目光不经意在人流中捕捉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一愣,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烫。

“米娜姐姐!”

梵净鼻尖翕动,最先闻到了浆酪的香味,继而惊喜地发现米娜正独自挑担迎面走过。

米娜一脸讶然地侧首,笑眯眯地朝他两人打招呼,“是小师父!还有迦耶师父!”

梵净跑上前关心地问道:“天这样晚了,姐姐这是要去何处?”

“唔……”米娜难得显出一丝窘迫,“今天是盂兰盆节,我要赶去清凉寺斋僧呢!”

“哦,这样啊!”梵净的目光还黏在扁担两头的箩筐上。

她朝他们挥了挥手,“时辰不早了,明日记得来我铺里,我焖了一笼浆酪浇粟米饭!你们离开素叶城之前一定要来尝尝!”

迦耶见米娜肩上挑的货物有些沉重,抠着脑袋犹豫半天终不忍道:“米娜施主,贫僧帮你挑罢!”

米娜好似并未听清他所言,朝她俏丽地挥挥手便穿过人流匆忙离去。

“走吧!迦叶师兄,别看了!”梵净扯了扯迦耶的衣袖,“米娜姐姐走远了!”

他丝毫未发现迦耶窘迫的脸色,自言自语道:“迦叶师兄你也眼馋浆酪呢?明日一早我们便去米娜姐姐的酒坊,在离开之前尝一次浆酪粟米饭罢,好不好?米娜姐姐的手艺那可真是……”

梵净不闻回答,待他回首,这才发觉迦耶已仓惶逃遁,人群中他大步遁走的背影一闪而逝。

随着更鼓响起,戌时已过,米娜忙加快步伐赶路,她此番瞒着阿耶阿娘偷偷出门,若是被发现,定少不得一顿责罚,她务必要赶在宵禁以前赶回家。

她早就答应耶娘不会再和那人有瓜葛,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去清凉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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