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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纵浪大化中
江畔茶馆的朱老板常备两套茶具。待贵客用薄胎白瓷,青烟袅袅间尽显温润;遇市井无赖则捧出粗陶海碗,磕在桌上“咚”然作响。他笑称此为“茶道獠牙”,二十年铺面平安,靠的便是这刚柔相济的分寸。
汉江码头货仓的老秦有根油亮的枣木杠。昔日混混来收“看场费”,他佯装耳背凑近,忽将木杠砸在脚边青石上。碎石飞溅中,混混鞋面顿现白痕。“老汉眼花,”他眯眼摩挲木纹,“手劲倒还没死透。”
自此江湖皆知,秦老头那杠子不抬则已,抬必见血光。而寻常工人来歇脚,杠头永远悬着粗陶茶壶,蒸汽氤氲如温言软语。
古玩街的沈掌柜深谙此道更妙。赝品贩子携假青铜觚登门,唾沫横飞称是周室重器。沈掌柜含笑不语,待对方报价方抚掌:“好!只是……”
突然从袖中滑出枚战国带钩,“叮”地扣上铜锈处——伪作碎屑簌簌而落。满堂哄笑里贩子抱头鼠窜,他却弯腰拾起碎片叹:“何苦来哉?”那带钩从此悬在账房梁下,如镇妖的照妖镜。
最耐寻味的是典当行的孙先生。落魄王孙来当祖传玉佩,他验看后却封双倍银两:“此物当活水,不当代死钱。”商人携巨资求购秘账,他反将账簿投进火盆:“当铺的棺材本,烧了才干净。”
火光跃动在他镜片上,似两簇幽微的磷火。当夜便有蒙面客翻墙,见孙先生独坐院中擦拭火铳,枪管在月下泛着冷蓝幽光。
这些市井蛟龙皆明白:世间从无真空之地,你退一寸,人进一尺。朱老板的粗陶茶碗至今未碎,老秦的枣木杠头包了铜皮,沈掌柜的带钩系上了红绸,孙先生的火铳膛线已磨平。
利器不必出鞘,寒芒自能慑人。如同江潮进退,礁石愈退让,浪头愈猖狂;若礁石嶙峋陡立,反逼得浪潮恭敬绕行。
今年端阳赛舟,朱老板的茶船独占鳌头。船头不插旌旗,却竖着那柄粗陶茶壶。老秦在岸上擂鼓,鼓点如当年杠砸青石。
沈掌柜的鉴宝镜反射着波光,孙先生袖中暗藏新购的西洋怀表。四条船齐头并进时,忽见江心漩涡翻涌,众船纷纷避让,唯他们径直破浪而过——原来早算准了暗流时辰。
赛后众人痛饮雄黄酒。孙先生醉中取出火铳零件投入江心,金属沉落时漾开的涟漪,恰似卸下铠甲的叹息。老秦将枣木杠劈作柴薪,煨着沈掌柜带来的陈年普洱。
火光映着他们松弛的皱纹,方才明白:真正的自在不是永不亮刃,而是知何时该藏锋于鞘,何时能化剑为犁。
江风忽送来晚潮的气息,湿润而微咸。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人生如弄潮,既要有立礁石的硬骨,也要有随潮汐的柔肠。
当刚柔化作呼吸般的本能,方能在人世波涛间,走出自己那条既非委曲求全、亦非头破血流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