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风暴的女孩 第一章(3)

                                    游戏

        必须强大起来。

        在孤儿院里,丁思辰对自己说。

        从小就被人说像个男生,不爱哭,吃饭总是最快的那个,喜欢爬树游泳,爱说话,不爱好好睡觉,却对那些欺负女孩的男孩毫不手软,即使他们躲进了男厕,她也会冲进去把他们拽出来,一顿胖揍。

        丁思辰有想要保护的人,那是一个没有见过的人。

        自从在院子里种凌霄花的栏杆下发现第一封信,她就开始了这个没有人知道的游戏,参与者只有两个人,她和另一个人。

        需要保守秘密,一辈子都要守住这个秘密。她不知道那人是谁,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他们在信件里没有互相称呼或自称的名字,只是随意地写一些日记和感受。

        那时的丁思辰,仍然不太清楚自己是谁。一开始也只是乱写一些问候的话,但从大概第七八封信开始,他们为这个小小的秘密发明了第一个暗号,比如那天夜晚如果偷溜出房间出去玩,就在信纸上画一个月亮的形状。遇见了不开心的事画一把叉。开心则是一朵花。流泪是一个水滴,流泪整晚是一个巨大的水滴。还有疼痛,是一把匕首。

        她常常收到画满匕首的信。

        对丁思辰来说,保护一个没有见过的人,是这个未知世界里她能做到最强大的事。这些目之所及所有的孤独,对她来说都不那么重要,她是一个记忆短暂的人,看明天,从不看过去。因此她不太记得4岁以前的经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那长满橘红色凌霄花的高高栏杆外,是怎么样的世界,这才重要。

      17岁那年,丁思辰考上了市里的卫生学校,那也是她第一次遇见薛清礼。

        她印证了世界如她的想象,甚至绚烂过想象。

        薛清礼,卫生学校检验专业的学长,高大的身材和他流露出来的气质有些不太贴合,也许是那种纯粹男性的气息根本与他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每当她经过实验室,看见他低着头,戴着手套和细边眼镜,专心地为器械消毒、检测,一种未知热情就会包围她全部的身心。就像那些夏天孤儿院生长着的橘红色凌霄花儿,铺天盖地,亮烈而强大。

        这种热烈会让人生理上有头晕目眩的感觉,仿佛受到巨大的撞击,或是闻到什么致命的气体。丁思辰必须跑到无人的角落,慢慢平息自己的心跳,才能恢复正常回到课室里上课。

        但是,女老师的课堂上永远不允许任何走神。每当丁思辰偷偷望向窗外寻找他一掠而过的身影,就会被女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这种过分关心令她非常不习惯。从小在孤儿院就自由惯了,只要不被饿死冻死,没有人管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这样很好,对丁思辰来说,可以任由自己的思绪翻山越岭。

        那天轮到丁思辰做值日,去负责一个谁也不愿意打扫的角落。那角落因为有两棵花树,每到春季只要有微风,便吹下一大片花瓣,扫完又落,让值日生苦不堪言。丁思辰却乐得如此,她喜欢机械式的工作,这样可以尽情想象许多遥远的事物。

        直到有颗篮球远远地飞过来,直直打到她的小腿。抬起头见到一个身影远远地跑过来。

        薛清礼,他像一个腾云驾雾的神话英雄。

        那神话英雄跪了下来,用手捧住她穿着的确良长裤的小腿。一截少女光洁的小腿裸露在阳光下,局部皮肤被篮球撞得微微发红。

        明天可能会青一块,我去拿药油来搽。他说。

        丁思辰没有力气做出任何拒绝,于是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跑开,不一会儿又跑回来。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皮肤,以辛辣的药油为介质,变得更为强烈。铺天盖地的凌霄花再次包围而来,她头昏目眩,全身颤抖,最后所有的花枝藤蔓一起涌上,让她再也不能呼吸。最后,她低下头,呕吐了起来。

        虽然场面很糟糕,但被送去医疗站的过程中,她很开心,很想在秘密的通信上画满代表欢喜的花朵,然而这个秘密的游戏已经很久没有进行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栏杆下的信件。

        而悄悄跟踪薛清礼,是新的游戏。

        薛清礼的家在县城旁边的农村,需要搭中巴半小时,然后下车走过五六个街口,走下一个水塘,然后经过很多很多农田,尽头是一片竹林。这通常会花上她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其他的同学们都利用周末回家,她没有家。其他同学在周末的市区夜晚找到许多新鲜的乐子,而她没兴趣。

        她就喜欢看他一路上默然走路的样子,不像那些吵闹的县城青年,她知道他家贫困,但他有一种超然于现实的气质,那种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大富大贵的气质,让她魂牵梦绕。

        那天,是丁思辰第一次见到那条河。

        她在小时候,想象过海洋,想象过长江,甚至想象过深不见底的古井,而她没有见过如此灵秀神秘的河,隐藏在村庄与村庄的缝隙,山谷与山谷的交集。

        雾气中所有的秘密仿佛都汇聚到这里,当远山钟声响起,她恍惚地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只是溯着流水往上游走,不停走,仿佛只要找到源头,就能解开心里所有谜底。

        丁思辰记得,小时候在玩那个通信的游戏时,对方曾提起过一条河流,对方说在“画满匕首”的夜晚,自己一个人悄悄走进河水里,冰冷的河水能够冷却布满全身的疼痛。

        无数个不安的夜晚,那些信,画了很多很多月亮,画了很多很多水滴,纸张被穿透,被揉皱,被浸透,然后被埋入泥土,被她轻柔地挖出来,展开、抚平、重新细细抚摸,夹在书里被温柔相待。

        这个游戏,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

        她知道对方也在县城里,他们也许擦身而过。但因着一些印刻在更久远记忆里的原因,他们从未提及在现实生活里相认。

        那天丁思辰也不知道自己在河边走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夜深,雾气浓白,月色迷离,她大概是迷路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丁思辰偷偷溜进房间,用水清洗遍布腿部足部的伤口,很狼狈,却觉得很快乐,仿佛游历了一趟远方。

        那夜,实在太累太累了,但她却没有办法入睡,身体实在太疼了。也太饿了,只有不停不停地吃桌子上的橘子,她不知道橘子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第二天和那些熟睡的室友们讲起来,她们会不会明白她这段奇幻的旅程。

        因此她决定,这件事情不能和任何人说。即使是女老师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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