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秦腔

父亲过世后,灵堂在家里设了三天。

最后一晚,亲朋好友都来了,做最后的告别。

关中世世代代留下了一个复杂的程式,必是要过完的。

到了夜晚,祭奠的仪式过半,憔悴的妈妈走过来对我说“我想给你爸唱几板戏,你看行不?”

家里乡下的规矩,我是两眼墨黑,对我来说,不是可不可以,而是合不合规矩。妈妈清楚的很,她既然说,则一定是可以的。

乡下自有乡下的讲究,纸扎的纸排人马让死者拥有了活着的人能想到的所有奢华与排场,父亲此刻就躺在三四米外的冰棺里,我恍惚中感觉他就像在那里眯一会,明天上午又会手里拿着个扫把追的我那调皮外甥往门外跑。但理智又让我相信,他真的走了,从明天开始,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再也不可以在一个桌子上吃一顿饭,再也不可以就像前几天那样,我坐在他的床边谈谈明年的打算了!唯有这钟爱的秦腔,我们依然可以共同聆听,就像他活着一样。

在灵堂前摆了一个小方桌,桌上置办凉菜点心,酒自然不能少。

班子是现成的,就是父亲的一帮朋友,开唱前,经长者指引,我跪到灵堂之前,焚香三支,嘴里念念说道。。。

这种仪式是那么地煞人,一分钟之前我还在考虑如何把事情过得顺畅一点,一分钟之后,当我跪在这里,要把心里重复了几遍的话说出来时,一下子变得哽咽,不由得匍匐在地,放声痛哭,此时可能没有什么语言代表得了这哭声的含义。

“嗨!走哇!”

“走!”

鼓师一声喊,眼睛睁得豹圆,其他人跟着一声附和!

鼓槌在鼓子上翻飞,鼓声如夏季雨点一般急促,铜器锣鼓枣木梆子急促的一下子改了气氛,把在场的人心拉到了嗓子眼。一通打击乐的开场,板胡二胡紧跟着,也是一样急促,只是多了凄切,本来就是悲壮的秦腔一下子觉得更加悲壮了。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旌旗招展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玉箭白翎毛,

文官臣头戴三尺孝,

武将官身穿白战袍,

因甚事王把服袍套,

为只为桃园恩难抛,

入灵位王把纸钱吊…”


唱戏的是一位老者,年纪与父亲相仿,是我们乡下的头牌。那声音不是在戏院里教习出来的,那是在无数类似于今天的场合,无数的生离死别当中浸润出来的,听不出洪亮,也听不出沧桑,那是几十年来游荡于这黄土地上的一个灵魂对另外无数个已经离去的年轻或者年迈的灵魂的诠释与理解;听不出悲伤与痛苦,而是一个生者对死者的无奈与叹息!这种情绪来自秦腔,却在秦腔之外沁透了每一寸空气!

我突然感到一种大地的空寂,一种巨大的空旷与寂寥。

几个妹妹和姑姑终于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在屋子里哽咽着,那些哽咽必定包含着我不知道的难以忘去的故事。

那老者对这些自是司空见惯了的,继续着他的秦腔!他唱给我父亲的秦腔!眼前身后的这些感染了每一个人的场景在他那里就像没有发生!每一句唱破了的嗓音是那么恰如其分,手里的枣木梆子与鼓子配合的天衣无缝,就像生者的思念与死者的灵魂一样,在这个世界上诉说与传承!

世上有音乐的原因就是因为人类无法用语言和别的形式来表达某种情感!

妈妈突然走过去,坐到灵堂前,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因为这样的事是不曾经过的!

她脸上并看不出应有的悲伤,只是憔悴了许多!她对着鼓乐班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到:“我和你三哥过了一辈子,你三哥一辈子除了吃烟没有啥坏毛病,一辈辈爱听戏,尤其爱听我唱戏!”

说到这里,她用手抹了一把已经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笑着说到:“明早就起灵了,这是你三哥最后一次听戏!我叫娃给你们看个酒!”

听见这话,我赶紧跑过去,挨个给每个人敬了一杯酒!

酒下肚,那老者开口说到:“三嫂,你把你那《赶坡》给老三唱一板!”

不等妈妈回话,老者一声呐喊:

“嗨!走啊!”

这一声召唤,突兀兀地出来,就如辽阔天地之间的一抹霞光,一抹似有似无的霞光,它改变不了这天地之间的辽阔,也改变不了那目光远及的距离,但这是苍凉里的坦然!

板胡的声音在最高处颤抖,那声音似一个坚韧的游丝,颤抖的频率快的几乎听不出颤抖,无法感知有多大的力量可以撕裂这华丽的锦绣,丝毫没有觉得会有撕裂的预感。琴声、鼓声绵密地立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眼看不过去,思绪飞不过去,不知道这情绪向何处发展!

戛然而止!

一切就在最高处硬生生地停住,停的突然,停的不知所以!

周围刹那间陷入寂静之中,连时间好像也停止了!

“一马离了西凉界!”

老者一声响遏流云的叫板,打破了这简短的沉寂。

薛平贵离开了西凉国,离开了带给他富贵权力还有美丽的公主的西凉国,要回到舍弃了荣华富贵而今已经人老珠黄的王宝钏身边来!父亲此时带着我们的痛苦和思念还有与妈妈的恩爱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想他的肉体或是他的灵魂此时都是听的见的!

在婉转的伴奏中,妈妈开始唱了:

“ 昨夜晚做梦真稀罕,

我梦见平郎回窑园。

猛醒来原是南柯梦,

放大声哭奔五更天。

........”

她唱的细腻、婉转、平实,娓娓道来!我的记忆中她把这板戏不知唱了多少遍!每一次唱,我都是笑着听,笑她的执着,笑她的笑与高兴,在戏里她是那么认真,她就是王宝钏!而今天,她是在唱她自己,她是在与父亲对话,是王宝钏走进了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情绪属于王宝钏,哪些属于自己!才理解她这是在唱她的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失去了父亲,当然是悲痛的,但这种悲痛是有心理基础的。对于妈妈来说,她失去父亲,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天空,失去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回到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恩爱之中了,她不习惯吃饭时对面坐的那个位子上不再发出声音,不习惯少洗一付碗筷、不习惯唱戏时没有人倾听、不习惯发火时没有人辩解、不习惯门外没有远远传来的脚步与咳嗽声!

“猛想起那日上坡硷,

宾鸿大雁站面前。

它看我,我把它看,

我和它看的都一般。

它看我缺少一个男儿汉,

我看它孤独失群太可怜。

见此情不由我心伤惨,

放大声哭平郎在哪边?

那鸿雁摇头把翅展,

我看它是懂人言。

鸿雁呀!鸿雁呀!

你知我平郎他在世?

你知我平郎在哪边?

.......”


这样的场景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但今天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秦腔。

灵堂前的三缕青烟扶摇直上,我知道它带着父亲钟爱的秦腔,带着活着的人对他的思念与不舍,去寻他的灵魂去了。

父亲走了,他喜爱的秦腔还在。

从此妈妈更加热爱唱秦腔了!

我知道,她是唱给父亲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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