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五日,星期三,大雨。
昨晚查了许久的有关略阳和白水江镇在网上能查到的一切资料。午夜,以为已是清晨醒来 却才凌晨三点。心绪有些按耐不住了,呼吸带点颤抖,却无奈距离天明尚早。
又想起了爷爷,这些年,从未如此的心心念着逝去已久的亲人,也未曾如此迫切的想回到爷爷的老家去看看。记得小的时候,爷爷家有一口深咖啡色用来装水的磁缸,从我有记忆时,他会偶尔说起等他死后,把骨灰放在这口缸里,带回他的老家安葬。时间已久,我忘记了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更不清楚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向我,向奶奶说的这句话。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着一句平常话听到罢了。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一直都护着我,小时候生病睡不着觉,她就把我夹在她的双腿间,坐着抱着哄我,一直到天亮。我发脾气,硬是要她一直背着我围着院子 来回绕圈,她就一直背着我,直到我厌倦。 而爷爷,他给我准备了一个小腰包,里面存着许多崭新的零钱,两毛,五毛,一元,两元,五元,十元。我嘴馋,喜欢吃零食,常常取出腰包里的钱去小卖部买吃的,没多久,钱就用光了。大人们常说爷爷的脾气倔,我爸有一次和爷爷对着干,闹的挺凶,互相吵着嚷着,我太小,已记不清他们为什么争吵,吃晚饭的时候,爷爷就自己夹了菜端着碗进了里屋,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却让 我尚小的心灵感到一阵心酸。
有一次,我妈追着要打我,爷爷就抱着我,把我塞进他怀里,不让我妈打,那时候觉得爷爷的怀抱好安全,一个牢靠的避风港,他永远张开着温暖怀抱给予我最大的安慰。上学之前,我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曾有段时间,每天早上十点左右,爷爷都会带着我去枇杷山公园转转,然后回家做饭。他的手很大,掌心很红,他总是用他异常暖和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过每一条熟悉的街道,走过每个春夏秋冬,嘱咐我慢点儿,小心,在我身旁轻声细语的对我说话,叫我的小名,拎着我穿梭在人群中。上学以后,我很难习惯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妈会凶我,会打我,她打我打得很疼,每次打我,我都大叫着爷爷奶奶,我应该也知道他们听不见吧,可是心里一直想着他们,想着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的踏实那么的安稳。周末,我会去爷爷奶奶家住,每天都盼着周五快点到来。不管能不能去哪儿玩儿,能在爷爷奶奶家住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爷爷走的时候,我念初一,那个周末,我照旧住在他们家,他 习惯每天下午就着花生米,喝点白酒,十月中旬,气温骤降,突然的寒冷让爷爷想多喝点儿暖暖身子,比 往常是多喝了那么两口。 有些事情好像是老天的安排,又好像我们对离别有一种特别的感应,周一晚上,爷爷反常的 又叫我们去他家吃饭, 他 炒了最爱的豆腐干,我们五个人,围着桌子,吃着热气腾腾的晚饭,是否那时他已感觉自己要走了, 去到那我们谁也到不了的远方。而 谁曾知道 第二天的现在,他真的走了,走得很急,却从容,就像睡着了。 身体已凉透, 虽还在这个世上却 永远无法苏醒,任由我如何的呼唤,或许他还能听见,还能感知到我来看他了,而他已再也无法给我回应,摸着我的头,牵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小名,让我走路小心。那天的那顿晚餐,就成了 这一世的永别。
人太脆弱,脆弱得都不如易碎的花瓶,那么一天,一小时,一瞬间,已是阴阳相隔。小时候,我时常听着爷爷讲述他小时候的事情,他的家乡,家人,还有家里的一条叫大炮的大黄狗。我知道爷爷的老家在略阳,他去世的时候,奶奶曾填写过一张表,上面写了老家的具体地址,我恍惚的记得最后是个清水乡还是什么的,但确实记不清了,在网上也没找到在略阳有个叫清水乡的地方,而是在陕西榆林靠近内蒙那边倒确实有一个村庄叫清水乡。昨天晚上,我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向奶奶确认了爷爷的老家确实是在陕西略阳而不是榆林, 并仔细 回忆 ,找到最详细的地址。根据我的提示, 她肯定了爷爷的老家就 是在略阳白水江镇,第二天早上,我带着一颗复杂的心情,和对爷爷的想念,一同奔向了他未曾再回,我未曾去过的故乡。 想着他出来那么多年, 三十岁的时候回了一次尔后直到去世都未曾再回来的地方, 想着他坐在阳台 一角独自思念故乡的心绪, 我的眼眶不禁湿润,那么多年,我终于带着爷爷的遗憾回来了。
一路上,看着导航距离越来越近,道路标示牌从汉中切换到略阳,切换到白水江镇出口两公里,最后切换到白水江镇,泪水已在眼里打滚,突然语塞,已不知作何感想,以前爷爷给我讲述他小时候的事情时,我总是幻想着黄土高原的山坡,泥沙, 被风裹着的干枯的树丫, 一间泥土房,一位老人,一个小男孩儿,一条大黄狗。而今天,所呈现在我眼前的,却 是与我想象完全不同的风景。快下道的时候,雨便开始越下越大,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应景,汽车环绕着群山飞驰,雨刷呼呼的刮着挡风玻璃上黄豆大小的雨滴,山脊被雨云 雾围绕着,只露出了山尖儿,嘉陵江的水清澈,透亮。而江面窄得如果不是导航,和在网上查阅了资料,让 我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嘉陵江,只会把它当作白水江, 大山沟里的清泉小溪。穿过隧道,围着旋转楼梯似的高架桥下了高速,山脉层峦, 一座挨着一座,江水源远流长,奔流不息,在一座过江的石桥上停车,我管不了此时仍下着瓢泼大雨,立马下车感受这山间小镇的气息。真美啊,从来不知我的家乡如此之美,宁静致远,现世安稳。任由雨水哗啦的下着,空气清新扑鼻,故乡的雨不停拍打在我的发丝上,肩上,我看着此景,想着此情,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血脉的浓情。我本以为今天以后,我的羁绊,我的心事,我对老家的想念,想回来看看的执念会全部解开,然而我错了,乡愁变得越来越浓,我完全 被这个山里的世外桃源深深的吸引,它如此的宁静,祥和。
掉在地上的每一滴雨,都能听见,群山是小镇坚实的肩膀,江水像一条长龙蜿蜒流淌。站在桥对面的石阶上,看着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江边的石子儿,叮咚的流水,不知哪儿是爷爷走过的地方,它小时候是否会在我所看见的这条江边玩耍,是否每天要淌着流水过江,他住在镇上的哪个地方,是否这条街道都塞满 了他曾经的过往。 他会去四周的哪一坐山上,是否每座山都有他曾经留下的脚印。
山依旧在,水依旧在,小镇依旧宁静,空气依旧清新,而人,带着他年久的乡愁,对故乡一草一物的怀念,对亲人的记忆和思念,一起进入了永恒的梦乡。进入小镇的小道是黑石子儿铺成的,地上有些坑坑洼洼的不过还好路不长,一会儿就到了小镇里面。近看小镇的规模比在对岸远眺的要大些,左右两条路,就能走完整个小镇,两旁的房屋紧密挨着,修建得整整齐齐的,也 不知在 这镇上,是否 还有我的亲人,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一家招牌上写了菜豆腐这道菜的店门前停下,进去问老板点了一份面皮,和一个豆腐面。老板是个女的,约莫三十来岁吧,说的一口话,我也听不懂,但觉得很亲 切,爷爷的乡音就是这种吧。后来老板改成了说普通话。来个特色菜吧,老板,我笑着说。不久,老板把豆腐面和面皮端了上来。豆腐面老板让自己去夹菜,我是懵的,没听说过吃面还要拌着菜吃。夹了些菜回来,先吃了几口,感觉特别的香,大火炒出来的香味,稍微有一点点偏咸,但对于一个吃的比较清淡的人来说也不算重口味。咦,这面 和贵州的豆花面很相似,大锅点的老豆腐,筷子夹不坏,皮面有些蜂窝煤似的气泡洞,面条 和遵义的不太一样,估计是这边的食材不一样,稍微偏硬,一根根像细长且扁的小长方体,煮好的面条在碗中清爽不粘粘。 可能是面粉里面霍了些其他的用料,吃上去更劲道。而重庆的面,不是吃面而是吃着小面里的十多种佐料。诶,怎么面皮放了佐料,豆腐面不放佐料?我看着老板端上来的豆腐面疑惑的问她,原来这个面就是伴着刚夹的那些菜吃的。奥,我恍然大悟。赶紧夹着一口面,一口豆腐,拌了一筷子菜吃了起来,这面的口感很好,干爽劲道,霍着菜吃起来特别香,我还是头一次吃不拌佐料的面。清爽的面条,盎实的豆腐,酸辣的咸菜,吃着没有贵州豆花面的重口味,也不会像重庆小面那样吃会感觉会有点儿烧心,特别想喝水。我尝了尝面皮,当我吃着第一口面皮的时候就感觉心里一亮,头皮一麻,辣椒的香给了我味蕾无穷的刺激。真的太好吃了辣椒特别的香,不知道他们是用的什么佐料,这边的口味和我们川渝的口味很接近了,但又带了陕西特有的口味,就像这个地方,历史的积淀,文化的底蕴那么丰厚,就像秦腔古老而特别。雨一直在下着,老板在厨房不停用切面的大刀切着我所吃着的面条,吃着爷爷的家乡菜,思绪万缕,忽然记得,有一次爷爷煮了白面,霍了些萝卜丝拌佐料,就这样一口白面一口萝卜丝吃着,他让我吃,我吃了口,觉得没味道,不好吃。他继续吃着,说着他老家就是这样吃的,小时候不懂得他用自己家乡的方式吃着面,是在默默的思念着暂时还没办法回去的故乡,一口一口的吃,一次一次的回忆,一草一木,未曾记事便已过世的父母,带他长大的奶奶,哥哥,还有那条大炮,故乡的大山,从镇上流经的江水,一幕一幕定格在那离开前的时光里。也不会知道背井离乡几十年会对故乡怀着一颗如何沉重的乡愁,不知在他的记忆深处,那幼年时的光景是否依然清晰可见,他三十来岁回去的那一次是否还记忆犹新。或许他只是揣着日渐斑驳的光影不停的回忆那年少的时光,那清晰的只有他和大山里的小镇知道的故事。
吃了午饭,静静地在店里坐着,听着哗哗的雨声,看着宁静的小镇,念着他未曾再回来的故乡。那么多年后,他没再回来过,而今天,我揣着他沉甸甸的乡愁,带着流淌着的血脉, 回到了我从未曾到过的,他曾在梦里,午夜时分心心念着的故乡。雨慢慢变小,烟雨朦胧,白雾罩在山腰上,安静得听得见门外的水流声,世外桃源。该走了,车慢慢往外开,故乡的山,一座连着一座,蜿蜒小道在山间盘旋,潺潺江流,奔流不息。架在江上,两山之间的铁索桥,无声的看着每一个过桥的路人。会不会有一天,人老了,不在了,而它,仍然记得当年正风华,意气风发,在桥上嬉戏的路人。我没有带走故乡的一草,一物,作为念想。它已成为一个羁绊,一份挂念,不论我现在,或者以后,在任何地方或是回来,它都无时无刻陪伴着我,那被大山间隔出的与世隔绝的桃源,青葱的山林,透彻的江水,诉说着这座秀美而安静的小镇里每一个人的过往,轻微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