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的福州格外的闷热,白天出门的人们是各种不同风味的鱼,不过是水煮鱼、烤全鱼、红烧鱼,也畅游,不过是闷在自己的汗水里,憋在别人的汗味里,然后以各种姿态吐着泡泡,鼓着腮,瞪着眼,开始各种水深火热的忙碌。
所以夜幕垂下时,也是这个城市重新苏醒的时候,各种鱼游贯而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带着各种表情,怀着不同心情,游向属于自己的水域。得了水的鱼,一只只复活在这夜色中。
在街角的户外咖啡座上等着小Q,这女人依旧慢悠悠的迟了半小时,我百无聊赖的倚在木椅上,望着街上穿梭来往的人,各种年龄,两种性别。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静静的看着人来人往,那些人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只留下一阵轻风,带着夏夜的热度,里面有各种气味,有正在发酵的爱情的甜味、急着赶路的辣味、忧愁明日的苦味、无端吵架的酸味。我如置身事外的观众,淡然的看着,然后记不得任何面孔,任何台词,这种局外人的感觉突然让我身子一松,等人的过程也就不那么折磨了。
电话里的小Q语气有些急躁,咿咿呀呀的指导着我走这边走那边,全然忘记了自己才是迟到的那个小恶魔,而我依旧好脾气的随她乱指挥一通,最后发现其实我一早就站在了她所说的目的地,估计她一贯把我认作是一出门就走丢的笨蛋,所以电话里指使我在那老房子里胡乱转了一圈,我耳朵里满满是她的“哎呦呀”,甚至曾经一度也怀疑自己真的IQ有问题。
在门口时,我的脚就比我的脑袋先做出了反应,这是一个什么乱糟糟的场景,每张大桌前都围着嬉闹的人群,桌上已是风卷残云般的景象,剩下的鱼肉在油腻腻的菜盘里盘旋,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青岛啤酒瓶子,再看看,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大笑着,时不时夹杂着清脆的碰杯声,我突然觉得我的脚被啥粘住了,小Q的脸突然在门口那桌人群里闪了出来,对我招手,我的脚又比我的脑袋先动了一步,走向她,然后就是刺鼻的炒菜的油烟味,无语,这家川菜馆的厨房直接就安在了大厅旁,一阵一阵的油烟飘过来,眼前的一切顿时变得有些不真切。我就僵硬的杵在那,看着小Q干练娴熟的与他们谈笑,突然觉得自己瞬间又成了局外人,偶尔有人过来打招呼,点头微笑,然后继续我的僵硬。我就这么看着一群陌生人在那举杯、碰杯,然后唾沫星子满天飞,我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游离开了我的身体,或者多少年,我还是不适应中国这一植入骨髓的酒桌文化,更是痛恶那些在公共吃饭场所随便就点起一只烟的人。那种烟雾缭绕的不是美,不是诗意,更不是什么豪气,就一毒气,还抽得各种形态都有,反正我鄙视这种人。
在彻底被那油烟夹杂香烟的毒气薰倒前,我拉起小Q就夺门而逃,当然只有我认为是在逃。我俩倚在护栏上,中洲岛在夜色的映衬下颇有中世纪的风格,平静的闽江水上泛着霓虹,此刻的风已经少了些热度,清爽得吹在身上。和小Q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着,聊得大多是女生当下最感兴趣的某话题,这女人果真又要突发奇想了,前日被一神秘成功男士灌输了一大堆基督教的美好后,近日正蠢蠢欲动想要加入基督教,依旧是那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不过一听到入了基督教后就不能交往异教徒后,脸顿然抹上极度失望的表情,哀叫连连,并一副要再斟酌再考虑的模样,我说你就是一个不是真心想入教的,不然赴汤蹈火也不用犹疑,还放不下啥男的女的。生在这个年代的你我,哪里人人都是癫狂得可以放下所有,自由行四方的,我们顾及和牵扯的人和事太多,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突然不复存在。
还有人提议要夜游江滨,我果断的选择了回家,这样的夜色除了燥热,没有任何美色。在十字路口与小Q分开后,我在车站犹豫着要不要打车回,可是也没什么好让我犹豫的,因为一辆辆呼啸而过的的士前都没有立起那个让人心动的红牌,正想着只好挤公交了,一辆二轮摩托车缓缓靠了过来,是那种高高的需要换档的机动摩托,司机是个约莫40岁左右的大叔,黝黑的脸上冲我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笑容很干净,“坐车不?”简单的问。我想了想,其实也没想啥,决定癫狂一次,讲好地点和价钱后,蹬着高跟鞋,穿着OL连衣裙的我身手矫捷的坐上了后座,大叔递过来一摩托帽,我接过一看里面有一层黑糊糊说不清是啥的东西,果断坚决的拒绝了。
夜晚的江滨大道,两旁街灯照得马路呈暖暖的橙色,安静,摩托车开起来如同一条刚放归江河的不羁小鱼,在车流中疾速穿梭,风呼呼吹过耳边,像首动听的夜行曲,心情一点点如同鱼跃般欢快起来,用力一吸鼻子,啊,夏天的味道。
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摩托插空的停在两辆铁皮车中间,其中一辆的车窗里投来诧异的目光,然后他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我,我回了他一个淡定的笑容,估计他觉得这样一身装扮的女子不应该会去坐这种两轮摩托,应该和他一样舒服的坐在铁皮里,我看着车窗后面的他,如同看着平日里的自己,被安全的禁锢在的铁皮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隔着玻璃看城市的朝夕万变,永远淡了层颜色。
曾在台湾街头看到摩托和汽车齐头并进,那摩托的速度最少都是在75以上,那时曾偷偷想象着骑着摩托车逃跑肯定是件很刺激的事,那些影视片断一幕幕闪过脑海,心里暗自激动了一番。但现在我是奔驰在夜色中,可是不是在逃跑,远远的家楼顶的景观灯已经映入眼帘,闪出欢迎回家的信号,突然又想起来那年我也是这样在夜色中急驶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满满是回家的极度渴望,渴望到微微颤抖。
那一年的那一夜,夜色如墨般浓得抹不开,坐着去机场的末班班车,没带任何行李,只有一个挎包,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载着满满一车人的小巴艰难的在与红绿灯争分夺秒,每次启动时整个车身都抖得跟筛米似的。当夜空垂下它的眼睑时,巴士已驶出了城,开始撒欢般的飞奔,像脱了缰的野马,还记得窗外的夜空,黑,除了黑还是黑,没有一颗星,更没有月光。邻座是一小妇人带着她约5岁多的儿子,目光对视时会投来纯净的笑容,男孩在母亲的怀抱里抬头凝视着我,目不转睛的,那眸子如窗外的夜空一样黑,但这次在这样的墨色里倒映出了一张写满委屈的脸,那浓浓的伤感如同那夜色一样抹不开,我忙把脸转过去,靠在窗上,闭上眼。窗外的景色渐渐荒芜起来,车上的人数也渐渐稀疏起来,那对母子在一个村口下了车,小男孩在车门口回过头来对我喊了句“阿姐,再见”,我对他笑笑,那双澄净的黑眸子至今仍映记在我心上,和眸子里悲伤的倒影一起锁在了记忆深处。
到最后,车上就剩下我一个人,夜静得只听得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当我回过神来时,车早已驶过了机场开到了机场员工的后勤区,我坐过站了,我突然害怕起来,怕来不及赶上飞机,怕回不到家,声音里透着焦急万分,司机大哥是位好人,立马调头,风驰电掣般得帮我往回赶,时速估计都飙到200,此刻离我换取登机牌的时间只有8分钟了,离机场两站多的距离,载着我的小巴就如末路狂徒般的在黑夜中狂奔,第一次感觉到心脏也会颤抖。小巴只能把我送到机场外的小路旁,这里还看不见机场,因为机场被四周的树荫遮住,怪不得刚才我一直没看到,以前一直都是阿姨开车送我到机场,要不就是打车来,所以根本不知道乘坐小巴要从这里下车,再从一小路穿过机障广场和停车场才能抵达机场大厅,我急急跳下车,准备冲过马路,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关切的喊着“阿妹,小心过街,这里车都开得快,你慢点,不急啊,能赶上的”。心顿时又颤动一下,眼眶有点湿,大声的回喊“谢谢大哥,谢谢!”。后来总有很多人说我幸运,生活中总让我碰到好人,说我一副乖乖女的外表下一颗冒险主义的心,我总浅浅一笑,不予置评,为什么总要动不动就把别人往坏里想,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多一些的。只要你待人家的心是好的,人家就一样会以善良回报你,当然这世上昧着良心的人始终是有的,以怨报德的也大有人在,但你若看每个人都如同审判官一样,一眼就定人好坏,保不定你啥时候看走眼,想起小Q曾说,“你咋知道人家好坏,额头上又不会写着坏人”,更何况人若学会伪装,那你就算拨了那层皮囊,你也看不出个真假,所以我宁愿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一些。
只剩4分钟了,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偌大的机障场,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我怦怦的心跳声,在这黑夜里格外响亮,似乎要响彻整个广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但同时脚步还不能缓下半个节拍,以前练跆拳道的底子还在,不然3分钟跑过这么一段长路,再从地下一楼到大厅二楼,再赶到换取登机牌处,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我做到了,黑夜中的一路狂奔,心里无数遍勉励自己,“我一定能做到,我要回家,加油”,这3分钟的路程我像是跑了半个世纪。
最后一分钟前到达,我换到了我的登机牌,前台小姐瞪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此刻大厅的上空开始循环的回绕着“xxx小姐,您乘坐的xxxx航班即将起飞,请您到x号登机口登机”,伴着这动听的旋律,我又一阵狂冲,因为我的登机口在地下一楼,但这段路我跑得很开心,以致开心过了头,差点将一晚上的惊心动魄浪费,我觉得机场以后很有必要将抚州和福州的航班的时间乃至登机口的位置都严格隔开,因为一心想回家的我就那么糊糊涂涂的冲进了抚州的登机通道去了,也怪那检票大哥对着一路狂奔的我格外热情的大喊“抚州,抚州的旅客请往这边,我们的飞机即将起飞了”,我像看到亲人般的连跳带蹦的冲向他,对,就是用冲的,不然无法表达我内心的激动之情啊,以致于那检票大哥也激动万分,像是侯在终点线上的计时员,等待着我最后的冲刺,目光里满是激励的神色。我大概是冲昏了头脑,那票根本就没在那扫描仪下发出动听的“滴”的一声,我就以为完成了程序,拿过票就往通道里赶。估计那检票大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等他急匆匆赶过来时,我已经冲机舱口的空姐甜甜一笑,伸脚准备踏上飞机了,现在依稀记得检票大哥那红通通的脸颊,和他如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小姐,对不起,请您把登机牌再出示下”,我狐疑的盯着他看了会,然道他看上我了,不然干嘛来阻止我登机?心不甘情不愿的拿出登机牌,然后看着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陡然变大变圆,然后冒出一句让我当场晕倒的话,“小姐,你登错机了,这是前往抚州的航班” ,其实到那时我还一直以为是他的地方音才将“福”念得如此抑扬顿挫,还傻乎乎的对着他笑,说“对啊,我就是去福州啊”(而且还小小坏心眼的学着念第三音),这下估计他想晕倒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再和我解释,还是觉得我根本听不懂解释,于是我就像个即将得逞潜逃的海关通缉犯似的跟着他身后,被带出了通道,重新回到登机口处。抬头一看信息牌,顿时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刚才不管不顾的一头往前冲,根本没认真看头顶的信息牌,我光听“抚州,抚州”了。那位大哥好笑的看着我,赶紧推了推发呆的我,“小姐,福州的航班在25号登机口,而且马上就要起飞了,您赶紧吧”,我立马清醒过来,转头又一阵狂奔,终于在机舱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秒赶到了。当真真切切的坐在了回家的飞机上,周围传来熟悉的乡音时,我的眼眶终于温润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挤得胸口满满的,旁座的一位阿姨新奇的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落难外乡多年如今又重新踏上归途的落魄青年一般,在她想搭话的前一秒我赶忙扭头看向窗外,我知道现在任何一个带着暖暖乡音的问候,都会让我的眼泪倾泻而出,我太想回家了,太想那个温暖得没有一丝风浪的港湾,我要躲在那里好好的舔舐我的伤口。
一声喇叭声瞬时将我的思绪回到2012的此刻,而此刻的我,依旧在夜色里狂奔,放下束缚,一路狂奔。而已然不再轻易伤心,不再容易脆弱,有的只有一颗奔跑的心。路的前方马上就到我家小区的门口了,一排排高层住宅窗口里透出的灯光,如同这黑夜的星光,照亮了回家人的路。
跳下摩托,递给师傅10块钱,“谢谢师傅,麻烦你了,这夏天晚上坐摩托就是凉快”,估计这大叔少听到顾客对他说“谢谢”,反应了几秒,然后满脸成就感的笑“是啊,夏天做摩托就是凉快,比闷在那空调车里好多了”,冲师傅挥了挥手,转身走进小区。
抬头,风吹过,茉莉香,恩,这样的夜色真美。
(PS:小Q,建筑设计师,人如其名,身材火辣,气质上乘,自诩时尚精英,个性独立果敢,对人事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绝对的乐天派,EQ达250,在我朋友中属于妖孽级别,但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