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下雨天

      言瑟低头瞄了眼自己手里那皱巴巴的让人难以启齿的黄色信封,“该死的汪淼,跟女孩儿告白干嘛要我当快递员!”他转念又想,“好啊你大海的,你说我不给你送表白信就把我偷溜去网吧包夜的事捅出去,我爸妈又不认识你,你捅给谁啊!丫的,竟然被骗了!言瑟啊言瑟,够蠢的啊。”

      可言瑟终究放弃了对汪淼的追责。他与汪淼从小学一路打打闹闹到现在,也一路旁观汪淼追了一个又一个萝莉型女生,可想而知,最终结果均以婉转的拒绝告终。

      言瑟到现在都清晰记得初二上学期,正是十二月,他和汪淼还有几个哥们儿晚饭后在八中打球,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水手服,腿上裹着黑色袜,脚踩大头黑皮鞋的女生在球场旁摆拍,当他还在想那女孩儿冷不冷的时候,汪淼就已经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

      平常混不吝的大海此时脱下了厚外套,非常绅士地把外套搭在小萝莉身上,然后嘴角笑出来完美的幅度,静默地等待小萝莉的转身。好一出校园冬日邂逅的戏码。大海完全可以想象若此时下一场漫天大雪,姑娘回眸一笑,雪落到了她的睫毛,他温柔地替她拂去,她又是娇俏一笑,他挠头,低声说“你好”。

      小萝莉身体一震,转身,上下打量了大海一眼,眼角眉梢都写着四个字——你没病吧,并随手厚外套甩给大海。大海挠头,尴尬地致歉:“同学,别误会!我是看你穿的少,天气冷别受冻了。”小萝莉轻蔑一笑,“有劳了,我穿的是加绒水手服和加绒丝袜。”

      “……”大海无话可说。

      言瑟环着胳膊站在球架下静看好戏。

      从此以后,汪淼谈萝莉色变,老是一副深受打击的小委屈样,摇头叹息:“这年头,萝莉身,大姐心啊。”却也依旧死性不改,唯对萝莉心动。

      言瑟很多时候对大海的心理和行为无法理解。心动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一见钟情对他来说似乎也是无稽之谈。朋友们都取笑他“清心寡欲”,他也总是一笑置之。

      一班教室里新同学都安静地端坐在座位上,时不时地环视下周围的同学,带着好奇和暗戳戳的骄傲。都是各个初中进来的优等生,傲气自然是有的,揣测着同学的实力,狂妄又暗藏自卑,不甘于人后。在所有高考前的岁月里,评定一个人的往往是成绩。而对于优等生,尤其是对于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出色的外在,没有精湛才艺的优等生,成绩便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言瑟是进班最晚的一个学生,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他走到靠窗的最后一个座位坐下,右前方的女生回头冲他狡黠一笑,像个得意的小狐狸。那女生叫奈溪,是他中考后在吉他班认识的,也是该死的情书的女主角。

      看着奈溪无知的笑脸,脑子里想的都是大海那张冒痘的油腻大脸,满腔火气只有往肚子里咽。

      “咳咳……”班主任清了清嗓。

      “最后进来的那个同学”言瑟闻声疑惑地抬头,“第一次进班就来晚了,那么这次军训的事宜都交给你负责。这是些资料,你拿下去,等会儿听完广播再分发一下。”

      “按规定军训期间我们班主任是不陪同的,有什么事儿都找他。就先这样吧,你们自己待会儿。”老家伙像是亟不可待,等言瑟领了资料,急匆匆头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是什么吉日,什么破事儿都往自己冲。”言瑟有苦不能说。

      此刻,四班糊成了一锅粥。

      萧景趴在座位上,无聊地看着桌子上刻的酸诗和歌词,她可以想象刻字的主人是何等的春心萌动,年少的心思无人能说,只有一句句诗和歌词才能给自我慰藉。刻字的人其实也是勇敢的,敢把自己的心思明目张胆地摆出来,就算别人看到了也无所谓。虽然萧景做不到,可她还是很羡慕。她从不会让心里的一丝一毫被别人窥见,这是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透明、单纯的人,太容易被伤害,但是也会更快乐。而快乐对于萧景来说太奢侈了,就像是天边的月亮,她怎么抓也抓不到,于是不被伤害已是她的奢求。

      喧闹的教室是被一声尖锐的“安静一下”才恢复冷静的。

      原本急着熟络关系的同学明显吓得不轻,噤声环顾,也没有找到声音发源地。

      “咳咳咳……”原来是广播传来的。

      “各班请迅速安静下来,已有老师在每个楼层进行巡视。下面——我就从明天起——为期一个星期的军训——做以下安排……”广播那头的年级部主任带着浓浓的山区口音,F和H不分,每句话必拖音。他每说一句话,广播这头的同学便“咯咯”笑不停。

      萧景低头,抿嘴含笑。她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她遇到的所有年级部主任发言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每句话中至少有三次停顿。

      “都别笑!注意听。”教室前门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

      随后,教室里是一波又一波高跟鞋发出的“噔噔”声。

      这是班主任的第一次露面。看样子,她不过三十左右,一头乌发梳的油亮油亮的,长马尾在脑后挽起,一身白色职业装,想必是个干练的女班主任。这样的女班主任,都不好惹。

      班主任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又一圈,“噔噔噔”的声音让萧景一阵心烦,广播里年纪部主任的话,她什么也没听进去,不耐烦地在桌面上用手指划着圈。

      萧景下楼时,整幢教学楼寂静无声。从艺术楼绕过,经过老旧的教工宿舍楼,前面是停车棚,再往前就是校门,大部分新生都不知道这条路,萧景也是刚进校门时无意发现的。在拐角处,她听见有自行车链条滚动的声音。

      等到走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侧脸,心又是漏了一拍。

      他在修单车链条。她不敢多看,却忍不住多看。他满手沾着汽油,脸上也蹭了点。呃,有点可爱呢。特别是他此刻纠结地皱着眉,微微撅着嘴,怎么说呢,有点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花猫。无形的爪子毛茸茸的,挠得萧景心里一阵痒。

      明目张胆的目光直奔少年,他应该是察觉到了,扭过头,正好迎上了萧景的目光。萧景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乱了阵脚,幸亏她应激反应不错,0.1秒后,她假装目光只是扫过少年,未曾在他脸上多做一瞬的停留,然后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樟树。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毫无痕迹。

      萧景可能,是个演员吧。

      而那少年,扭头,继续对着链条发愁。

      一切,回到了原样。

      可萧景明白,一切其实不同了。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动。尽管一面之缘,她却对他念念不忘。再次见面,也无法自我说服对视时过分的紧张。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一见钟情。她那么冷漠、麻木,她以为自己一生都是一条孤独的单行道,她只顾慢悠悠往前走,不慌不乱,路边的风景从来不是她在意的。可当她真真正正地遇上了这样一个少年,对他一无所知却过分留恋。这种感觉,她觉得不可理喻。

      她像个苦行僧一样,告诫自己切勿心存杂念。因为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任何情感的支出都要付出代价,如若沉沦,便是对自我的毁灭。她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言瑟觉得刚才那位路过的女同学有点眼熟。那个女生可真奇怪,明明盯了他很久,还以为有什么事,等他转过头,人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淡然走开。不得不说,萧景的掩饰完成得无可挑剔,可遇上个如此玲珑剔透的主,再好的掩饰也是徒然。

      言瑟从小对此见惯不惯了。他对女孩子多少有些爱护的心理,即使明白,也不会不知趣地戳穿别人的心思。

      就像他早已看穿奈溪对自己的小心思,一时犯傻答应替汪淼送信,可等他把一切理顺,智商回归正常的时候,他又怎么会真正地送出去呢。他了解汪淼,那家伙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哪天又看见了新的美女,这桩事也就过去了,而自己也不用处在尴尬的位置。

      言瑟想起来了,刚才那位女生下午在四班门口也碰见过。

      他当时望着厕所长廊前的不知名的花草,还在思考一般花草对污秽之气有没有吸附能力,余光瞟到一个女生喘着粗气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依稀看到女生脸上一股子凶神恶煞。他觉得好笑,怎么爬个楼还要动这么大的气。

      这个女生太奇怪了。

      天色渐渐阴沉,没一会儿,大片的乌云在翻滚,时而闪电横空出世。

      萧景仍然慢悠悠的。她从没有带雨伞的习惯,每逢下雨,全身必定湿漉漉的。她好像是在自我惩罚。

      她忘不了六岁那年的夏天,也是一个雨天。她打着爸爸给她新买的彩虹雨伞,穿着小青蛙的雨靴,手里小心端着三色杯,跟在妈妈背后,一蹦一跳,踩着水坑。

      妈妈带她来到了一栋电梯房,那时候小城才刚刚建电梯房。那是萧景第一次坐电梯,她很新奇,左摸摸右看看,她缠着妈妈问东问西,可妈妈那天好像很生气,就是不理她。

      萧景很不能理解妈妈的行为,明明今天应该高兴嘛,真是坏妈妈。她想着要去找爸爸告状,讨回一个公道。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妈妈连拖带拽地把萧景拉到了一扇房门前,弄得萧景的小胳膊生疼生疼的。

      妈妈很用力地在敲门,她在一边舔着三色杯上残留的雪糕。爸爸说要养成节约的好习惯,她可是最听爸爸的话了。

      房门开了,是一个很漂亮的阿姨。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抹了很多粉。漂亮阿姨也是不开心的样子,怎么大人们老是不开心。萧景更疑惑了。

      “老萧说了,不想见你们。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离婚文件我们已经邮递给你了。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帮你解决你女儿的上学问题。”萧景一辈子都忘记不了那女人的不屑眼神。仿佛她和妈妈不过是两条求助无门的流浪哈巴狗。

      “我呸!”她第一次看到妈妈如此失态。妈妈的脸部在撕扯,想去抓那个女人的手被女人毫不费力地挡了下来。

      “姓萧的,你给我出来!你个窝囊废,有本事别躲着!要离婚,你自己给我出来!找个女人算什么本事!”妈妈声嘶力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助地哇哇大哭。

      当男人从漂亮女人身后挤出来,萧景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圈住爸爸的大腿。

      男人拍了下她的肩,宠溺地对她说:“小景,别怕啊。爸爸有点事儿要和你妈妈说,你先去一边玩。”

      “我不要!我就要在这里……”萧景紧紧地抱着爸爸的大腿,用她的小奶音委屈巴巴地说。

      爸爸无奈,叹气。

      “王姐,我们结婚六年了。我们俩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我偏偏狠不下心。让你也耽误了这么多年。你想想,这些年我们背着孩子吵了多少次架,我们真的不合适。彼此放过吧。”爸爸真挚地看着妈妈。

      萧景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她跑到妈妈身边,看见妈妈泪珠子一串一串地下。她不知道爸爸和妈妈到底怎么了,着急地给妈妈擦眼泪。妈妈别过头,把萧景的小手甩开。

      她听到了妈妈呜咽的哭声,心里也像被撕扯般疼痛。

      “姓萧的,我本以为你会念着我的好,即使不爱我,也会尊重我。可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你将一切的罪责都推给我。结婚错在我,你母亲的死错也在我,对吧!如今离婚,还是你彬彬有礼,我死缠烂打,不通人情!”妈妈哽咽了,眼睛哭成了核桃般大小,“是我看错了人,是我胡乱付出了感情。依你的,离婚。小景的事,不需要你们管。”

      “妈妈——”萧景面对这样的情况不知所措,她只想抱着妈妈,让她别这样。她又想求求爸爸,让他不要离婚,不要丢下自己。可她也明白,以前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温柔地擦了擦萧景脸庞的泪,用额头蹭了蹭萧景的额头,那么怜惜。

      “我今天来,不过是想看一看你为何忍了这么多年,现在才离婚。想看看你抛弃我们母女是为了谁,果然没有猜错。是当初抛弃你的旧情人又回来了啊。呵,呵,原来如此啊。是我一厢情愿了。”妈妈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了这句话。她倒下了。

      次日,萧景和外婆守在妈妈的病床前,床边是一张离婚协议书,爸爸刚刚送来的。

萧景想,她是被最最喜欢的爸爸抛弃了。

      后来,她从邻居的流言蜚语中得知,她的妈妈和爸爸未婚先孕,奉子结婚。在她陪着外婆看了无数爱情伦理剧后,她终于懂得,爸爸和妈妈的结合是由爸爸女友离开的痛苦而起,一夜荒唐的结果却要妈妈一人承担。

      而她,这个错误的种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豆大的雨点落到萧景脸上,沿着脸颊流入嘴角,很咸,不知是雨还是泪。

      她不想回忆这些。可那些痛苦的回忆却像一根刺噎在她喉咙,卡着出不来,膈应得生疼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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