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冰冷死寂的空间,无数一人高的玻璃容器肩并肩站着,密密麻麻向远方蔓延。玻璃罐内不断散发着各种各样的噪音,轰鸣声伴着喘息,充溢着整个空间。每个玻璃罐内部,都有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在机器上不断地奔跑,他们喘息着,汗水从身体上每一个毛孔溢出,他们的眼神或是茫然或是明亮,但他们都没有停止奔跑。偶尔有一两个跑断了腿摔下机器,伴随而来的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可是紧接着碎裂声又会突兀地出现另一种婴儿的啼哭,死亡与新生交替着主宰了整个世界。
在这燥热而冰冷,死寂而吵闹的空间中,王比利陷入了沉思。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在他的记忆中,在机器上奔跑便是他人生的全部内容了,他的头脑与身体全部是为了更好地奔跑服务。他侧目看了看隔壁的胖子,沉浸在粉红色的烟雾中像是一只膨大的气球。他不知道这又是哪一位明星的产品,比利从来对这样子的虚拟体验不感兴趣,在这个空间,衣食全部通过现象达成,你要进食,就给你食物的影像与感受,你要做爱,就给你随便哪个你想要的异性的肉体信息,当然,最后剩下的只有虚无。比利甚至质疑起了自己的存在,在他看来,既然食物与异性是不存实的现象,那么自己如今感受到的疲劳与厌倦也不过是不存实现象的一种,当存在不存实于理所应当的条件下时,任何对于当下的存在产生的质疑都变成了合理而正常的。
值得庆幸,亦或者是令人害怕的是,这个空间中每过一段时间人的状态就会得到更新,老的更老,丑的更丑,体力得到恢复而精力永远消失在漫长的奔跑中。当你觉得自己已经老的跑不动的时候,你也不会被机器抛弃,你只需要尽你最大的努力去奔跑,当然,如果你不想那么累,你也可以调节他的转速,至少机器会听话的慢下来,这一点来说,机器比人好上许多。比利吸食了一个苹果,他觉得饥饿和困倦只是一种现象,他无所畏惧。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去吃一顿好的呢?为什么不订购那些真实的虚假来让自己的荷尔蒙释放呢?为什么呢?
比利和其他人稍稍有些不一样,他吃过经典的大餐,看过顶级艳星的舞蹈,上过人间尤物的床榻,也体会过不同物种之间交媾的快感。所以,他分娩了一个很有趣味的思路:人们总是对事物属性的因果产生兴趣,比如天是蓝的,我们研究了天为什么是蓝色的,什么是天和蓝色等等等等……但是,为什么会存在是呢?这个是,承载了事物的属性与规律,可是如果没有这个是,那么他们还会在机器上不断地奔跑吗?还会忍受这无尽的孤独与彷徨吗?
比利就这个问题问过很多人(机器之间当然是可以交流的,他们甚至可以将两台机器合并到一个大点的玻璃罩子里,一般人们管这种操作叫做联合,大部分联合的都是男女,究其原因大概是异性联合有概率产生新的机器,虽然新的机器并不一定就在同一个罩子内了),隔着两个迥然不同的大号罩子,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人疯了,好好的机器现象不去享用,偏偏要去研究这种猴子才会想的问题,绝对是疯了。不过也有几个正常人在经过了缜密的思考后回答了他,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在劝说比利好好跑下去,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跑的,如果比利在这样下去他可能就会再也找不到联合的人了,不管是男是女。
比利在一天又一天愈渐深重的困惑中活着,他看着在各种颜色气雾中欢笑着的人,感觉自己的大脑逐渐变得冷血而麻木,自己的身体也不再灵活,他时常会发现有蚂蚁在自己的血肉中穿梭,啃食着他的脊髓。比利叹了口气,他看到了自己的衰老与死亡,他等待着从无尽的困惑中解脱,也等待着这个空间的崩坏毁灭,虽然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比利尝试着解构自己,他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发现了无尽的脂肪与黑洞,血液被储藏在了干涸的动脉中,流动的蒸汽如同一条红色的鲤鱼,穿行于肺腑之间。
直到有一天,他隔壁的胖子逐渐停止了行动,沉浸在了粉红色的雾气当中一动不动的时候,比利才发觉,他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二十二年了。这期间,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是不是有些人把他们囚禁在这里当做能源,是不是有人隔着一堵巨大的玻璃幕墙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想了很多很久,可是一切就如同一潭死水,任凭他扔再多石头也没有一丝波纹。比利渴望着有谁能够打破这一切,告诉他这整个世界不过是一次可笑的美梦亦或是一场盛大的阴谋,他渴望着看到高高在上的贵族敲打自己的肉体,吮吸自己的灵魂,所以他就可以安然自得地享受背叛与折磨。
可是他已经在这个空间待了二十二年了,他已不再年轻,他困在这里,找不到因由与方向。比利开始等待一个一定会到来的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比利剪掉自己的头发与眉毛,将肚子上的汗毛一根根拔掉,盯着前方富有活力的女人一眼不眨。他一直在等待着,从满怀希望到将信将疑。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机会,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期待了多久,可能是两个二十二年,可能是二十二个两年,他终于离开了玻璃罩子。带他离开的是一位胡子长在地上托住下巴的老人,老人静悄悄地打开了一扇门,比利透过这扇门看到了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比利以为自己看到了真实,他大踏步地冲出去,在灯红酒绿中沉迷,纷扬的纸钞开心地钻进了女孩的乳沟,比利兴高采烈的灌进去三十多瓶白兰地,醉倒在地。
等他醒来,装饰华美的房间里孤独的跑步机发出了欢愉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