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我有一把剑,藏在鞘中已十年未用。
十年间,我虽然时刻都剑不离身,但是我却知道,江湖上有很多人其实早已经将我淡忘了。
我的名字,还有我的剑,就像尘封在很多人记忆里的那些曾经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英雄们,随着风沙一样时间的磨砺,慢慢的都已经被淡忘了。
不同的是,那些所谓的英雄们都已经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二
师傅告诉我,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江湖上每一天都是风生水起,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称英雄。每一个英雄的身后都背着一把剑,不同的是有的人的剑是用来杀人的,而有的人的剑是用来救人的。
我一直都不明白救人和杀人到底有什么区别?有时候救一个人需要杀一个人,有时候杀一个人却是为了救一个人。
我也不明白我的祖辈和我的父母兄弟都是终南山下老实本份的农民,而唯独我为什么会跟着山上一位脸上蒙着白纱,一袭白衣的女子去学习剑术。
三
记忆中有很多事,好像夜空里忽隐忽现的星辰,不知道是我不愿意想起,还是我真的都已经忘记了。
江湖上传言我曾经是魔剑封十三娘的传人,为了这个女人,我几年之间血洗了江湖各大门派,搅的江湖一片血雨腥风。后来终南山一战,那一天,大风,黄沙漫天,我被武当和少林的十三位高手合力追至终南山顶的华觉寺前,终于寡不敌众,被数位高手联手推下了寺前的万丈深渊。
从此以后,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我也以为我已经死了。在终南山下的一片枯树林子里昏迷了三天三夜,被山上华觉寺里的一位方丈救了起来,居然又起死回生。但从此成了一个废人。
我的脸骨被摔的粉碎,面目全非,手脚筋脉尽裂。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我每天只能戴着一面青铜质地的面具, 斜倚着身子像一摊烂泥一样靠在墙上上,眼睁睁的看着屋内白哇哇的墙壁和窗外的几棵随风摇曳的杨柳树。然后手里轻轻的摩挲着我的那柄曾经让整个江湖都闻风丧胆的魔剑,耳边倾听着窗外杨柳树上知了的聒噪声。
每到夏天的时候,寺里打坐的师兄弟们都嫌这知了吵的烦,唯独我却觉得这知了叫的甚是动听,甚至还很悦耳呢。因为我早已经厌烦了寺里每天的晨钟暮鼓和那群和尚打坐参禅时一边敲着木鱼一边朗诵经文的靡靡之音。
每一年我都会盼着冬天早一点过去,冬天的雪虽然很美,但是冬天的空气太寂静,寂静的让我感到很寂寞。
四
也许我真的是一个不祥的人,我被方丈师傅救回华觉寺的第三年里,方丈师傅浑身上下突然就生满脓疮,臭不可闻。
听寺里的和尚说,那是因为我本是一个行之将死的人,师傅救了我便是违了天道,所以便遭受了菩萨的惩罚。
再后来诺大的华觉寺里就只剩下我和师傅,还有师傅从山下捡来的一个不满六岁的小沙弥三个人了。每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师傅都会微闭着眼在我面前咏诵一篇佛经,渐渐的我便也能听清楚师傅咏诵的内容了,师傅每天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咏诵的居然就只有一句话,两生花,花开一万年,谢一万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定生死。
奇怪的是,师傅每咏诵一遍,我的心就会疼一下,我的心越疼,我就会越发的想念那个女人。
五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还是终南山上一个放羊的孩子,因为听惯了山下集镇上一位说书的爷爷讲的江湖上那些武艺高强的侠客们的故事,所以每天放羊的时候,我都会将手中放羊的鞭子想像成一柄闪着寒光且锋利无比的宝剑,当羊儿吃草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对着漫山遍野的闲花野草挥舞着手中的宝剑翩翩起舞。
于是就有无数支离破碎的花瓣从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每一次当我闻到扑鼻的花香的时候,我都会停下来,闭上眼睛,任由着花瓣散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张开双臂仰面躺在草地上,直到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像一道剑影跌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有时候我也会吆喝着和羊群里的头羊比武,但每一次我都会被头羊用他脑袋上的两只抵角顶的仰面朝天。
那一天,当我仰面朝天的躺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白云想像着自己如何才能练就一身盖世武功,然后轻轻松松就能将羊群里的头羊摔倒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了一阵海棠花的清香,那个女人手里提着一柄剑,穿着一袭白衣,脸上蒙着一层白纱,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两支白色的海棠花,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微微的闭合,睫毛上洒满了阳光的碎片。
第二章 两生花
六
我问师傅两生花到底是一种什么花?
师傅说,两生花也叫情花,花色如血一样绚烂鲜红,且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开的时候见不到叶子,有叶子的时候见不到花,花开一万年年,谢一万年年,花叶永不相见,彼此生生相错。花因恨而结种,应怨而生根,因痴而成长,最后因爱而凋谢。是冥界中唯一的花,花香传说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可以使死去的人免入轮回,起死回生,回到过去。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三生石旁开满了这样的花,远远望去就像是用红色的血铺成的地毯。
师傅还说,如果我可以找到传说中的两生花,我就可以回到过去,然后忘记那个女人。
七
其实有时候想念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春天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季节, 每一年当窗外的几株杨柳树上开始泛着绿绿的新芽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春天要来了,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味道。
每一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坐在窗前晒着暖茸茸的太阳,然后望着窗外的几株杨柳树怔怔的发呆,那一刻,我不是在思念谁,我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笑容和气息都像春天一样温暖的人。
她叫小妹,自称是终南山下一个说书人的女儿,十年前,就是她和华觉寺里的方丈一起将我从山涧底下的枯树林子里救起来的。
以后每年当春暖花开,山上的积雪渐渐融化,山路通畅的时候她都会来看我,她每一次来都会带一坛酒,有一年是竹叶青,有一年是女儿红。
她每次来都是要在寺庙里住上几天,每天都缠着我给她讲我当年与魔剑封十三娘的故事, 她回去后会将我讲的故事加以润色,然后添油加醋的在江湖上传播开来。
但是,这一年的春天,她却没有来,我坐在窗前一直等到华觉寺里溢满了海棠花香的时候,她才姗姗而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带来我喜欢喝的竹叶青或者女儿红,却带来了一坛醋,但是我却仍然喝的有滋有味。
奇怪的是这一坛醋也喝得我头晕脑胀,醉眼迷离。
然后我对小妹说,十年前,终南山顶一战,那一天,大风,黄沙漫天,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被少林达摩六大护法和武当重阳七子共十三位高手联手推下华觉寺前的万丈深渊的。
小妹说,难道不是吗?
我说,其实不然。
小妹说,那到底是如何呢?
我说,那一天是我自己纵身跳下华觉寺前的万丈深涧的。
小妹一脸惊鄂,忽闪着眼睛,说,以魔剑的威力,即使你不能取胜,也可以全身而退,你为什么要自己跳下深崖呢?
我奇怪的笑了笑,手里摩挲着怀中的宝剑,然后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说,我只是不想为了那个女人再去杀人。
八
小妹接过我手里的剑,握在手里,低着头怔怔的看了许久,似乎若有所思,然后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柄嗜血如命的魔剑吗?
我点点头,说,是。
小妹抬起头,扬起一对秋水一样的眸子看着我,良久,又说道,你其实是如此善良的一个人,却什么又会成为这把魔剑的主人呢?
我迷离着眼,似醉非醉的说,只是因为我爱上了这把剑原来的主人。说完,感觉心里隐隐一阵刺痛。
小妹看着手里的剑,又说道,我小时侯听爷爷说书的时候说起过这个女人的故事,说她原来是一个将军府里的大家闺秀,后来却阴差阳错的爱上了武当第三代重阳七子的师尊南阳真人,但是南阳真人为了练成本门的七绝剑,在与她新婚两个月之后便一纸休书将她赶下了武当山。封十三娘抱着她在定情时送于南阳子的一柄宝剑在武当山下哭了七天七夜,眼泪都哭成了血,血水顺着剑鞘和剑融在了一起,那柄曾经是御赐的宝剑就变成了一柄魔剑,传说每隔几天就要用人血来擦拭,否则剑在鞘中便会蠢蠢作响,声音凄惨悲凉,就像是女人哀号哭泣的声音。
我漠然的点了点头,说,关于魔剑,在江湖上有太多的传说,这种说法也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封十三娘被魔剑的魔性所侵蚀,由爱变恨,由恨生怨,从此性情大变,立誓要与天下所有持剑的男子为敌。
小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就是喜欢封十三娘这样的女人,爱就爱的彻彻底底,恨也要恨的轰轰烈烈。
小妹说完,突然站起身来,将魔剑高举过头顶,大声的说,我倒要看看这饱含着一个女人一百多年怨气的魔剑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说完便假装要拨剑出鞘。
我忙说,不要。
小妹回头看看我,坏坏的一笑,说,我知道这柄魔剑一出鞘就是要沾人血的,所以我才不会那么 傻呢,我是逗你玩的。说着小妹便将剑扔到我怀里,对我说,这十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今天我也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微眯着眼,说,好。
小妹说,今年立春以来,有传言说,这个封十三娘又在江湖上出现了,上个月初五,她一个人独闯了塞外苗疆劫教的圣地火灵坛,抢走了劫教的圣物三生卷和火灵石。她仍然是一袭白衣,白纱蒙面,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了魔剑功力大不如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一次她居然没有杀人,而她自己也受了重伤。
我浑身一颤,忙又问, 苗僵的劫教是什么门派?三生卷和火灵石又是什么东西?封十三娘为什么要去抢这两样东西?
小妹说,苗疆的劫教是塞外的一个邪教,教内以传说中开在冥府的两生花为圣物,而三生卷和火灵石上据传记载着关于两生花不为人知的生死轮回的秘密。人如果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再借助两生花的魔性就可以免入轮回,回到过去。
第三章 海棠花香
九
我悄悄的捏着指头轻轻的算了算,上个月,正好是华觉寺里海棠花开的时候。
每一天都是朝思暮想,每一夜都是辗转反侧,思念犹如一杯蚀骨销魂的毒药,有时候也可以使人上瘾。
但是有时候思念一个人,其实并不是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再次见到封十三娘的时候,我仍然像十几年前在终南山上第一次见到到她的时候一样感到不知所措,甚至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的伤很重, 鲜血将一袭白衣染成了红色,犹如一团妖娆的火焰。她看着我,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没有说一个字就倒在了我的怀里。
师傅用一棵从终南山的绝崖峭壁上采来的千年人参炼成的丹药为她止住了血。她睁开眼,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脸上那张冰凉如水一样的青铜面具,说,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我说,你太美了,我不敢看你。
她笑一笑, 似一朵盛开的桃花,摘去面纱的封十三娘确实是一个美如仙姬的女子,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左右,根本不像传说中已是近百岁的老人了。
封十三娘说,你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脸吗?我说,太丑了,会吓到你的。
她又勉强的笑一笑,说,你真的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最可爱的男人。
她说着,便伸手摘去了我脸上的面具,我忙扭过头去,但是几滴珠子一样的泪水还是滚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伸出指尖在脸颊上轻轻的擦了擦,又将指尖含在嘴里。含着泪说,连你的眼泪都是甜的,你的心一定很美也很善良。
我背着身,抹一把眼泪,说,我现在真的很丑。
封十三娘努力的提着真气说,我知道,但是我不介意,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在终南山上做一对牧羊人,我们可以一起戴着用野花编制的花环在草地上忘情的奔跑,我们可以抱着刚出生的小羊羔一起坐在山尖上一边看着羊群一边看着日出日落。
最后,封十三娘说,我把我的命还给了你,从此我们各不相欠。说完,便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嘴角上含着浅浅的微笑。
十
师傅替我检验了封十三娘胸前的伤口,奇怪的是封十三娘中的却是一道剑伤。剑自胸前刺入,一剑穿心,伤口细如柳叶。
师傅说苗疆的高手有别于中土,他们以刀和妖术见长,兼攻暗器和毒物,苗疆的高手是没有人用剑的。从伤口看,封十三娘中的应该是峨嵋派的柳叶剑。
我忙说,柳叶剑?峨嵋派?峨嵋派何人使这柳叶剑?
师傅看着我说,施主在这终南山上于江湖隔绝了十年,看来真是忘记了很多事,江湖上使这柳叶剑的应当是峨嵋派的女当家顾倾城女侠,这柳叶剑细如柳叶,快如游丝,时而似出海蛟龙,时而又如灵蛇缠绕,能柔能刚,时快时慢,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利器。
我闭上眼,使劲的想了想,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师傅双手合十念一声佛陀,又说道,数十年前,你血洗武当,一剑刺穿了武当派掌门江城子的咽喉,令他命丧当场,也使他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峨嵋派无尘师太的大弟子顾倾城和她褓强中的女儿成了孤儿寡妇。
师傅又说,封十三娘还没有死,她的心还活着,但是她的灵魂却已经去了极乐世界,她现在仅存的只是一具皮囊而已。
师傅还说,若要封十三起死回生,就只有找到传说中的两生花,还有记载着关于两生花可以使人免入轮回秘密的三生卷和火灵石。
我感觉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孽债。我想,封十三娘既然为峨嵋派的柳叶剑所伤,那她从苗疆劫教手里夺来的三生卷和火灵也一定落在了峨嵋派手里。
那一天,我突然对师傅说,我要站起来,我要去找寻两生花,我要去拿回三生卷和火灵石,我要让封十三娘再闻到海棠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