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久没沐浴在阳光下,又有多久没有嗅到田野上花草的青香了呢?我已记不清。
我现在与其说是一个活人,不如说是一具僵尸,还是一个只会连累人的僵尸。
“来,军,张嘴再吃一口,啊——”,妈左手拿碗,右手拿汤匙,用口轻吹一下,送至我的嘴边。她明知我或许听不懂,更不会配合,却仍固执重复这一动作,嘴里不停说些笑话引我张嘴,在我张嘴之际,迅速瞅准时机将饭送入我口中。
这顿饭能吃多久?或许半小时、或许一小时,或许更久。但纵使如此,她也没有一句埋怨,只为我这顿吃得少而发愁,更为我某顿吃得稍多点儿而展颜。
一天天,一年年,我眼睁睁看着妈妈眼角的皱纹越积越深,白发慢慢爬满鬓角;听着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她跟父亲合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清脆嗓音,永远留在回忆里,不复存在;更多的时候,他们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吁短叹,面对我时仍是一幅笑脸。
01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实在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浑身一颤,接着便人事不知。
在昏迷中,我分不清谁来谁往,唯听得清妈妈呼唤我时,眼泪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军他娘,都过了这么长时间,连大夫都说,最好的情况是植物人,还是放弃吧。”
“是啊,真成植物人还不如——”
七嘴八舌,似乎都在劝说爸妈放弃我。
“闭嘴!你们都闭嘴!”妈的声音歇嘶底里,我从来没听过她用这么大的分贝跟人对话:“如果军死了,我也不活了!”
妈妈可能不知道,当时黑白无常就在我旁边狞笑,似乎准备随时锁我去地府报道。我已绝望,可是妈妈的嘶喊却让我硬生生从无常锁链中逃离。
“看,他手指在动,谁再说他死我跟谁拼命!”我从来不知道,妈妈的声音可以这么狠又这么有力。
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我所谓的清醒也只不过是能听到声音。我多想睁开眼看看妈妈,让她安心,可我做不到。眼皮似有千斤重,我耗尽气力仍无济于事。
无法进食,只能靠营养液维持最基本的生命,我能感觉到十五年来积攒的脂肪在迅速干瘪。身下的垫子越来越硌人,就像少了皮肉的阻隔,骨头直接接触到坚硬的床板。
“军,你快醒过来吧,醒了咱回家,妈给你炖鸡汤、炖排骨,咱就又长肉了。”妈妈轻声在我耳边嘀咕。
“好。”我在心里说。好想再喝一碗妈妈炖的鸡汤,吃一顿妈妈做的排骨啊,我听到肚子在敲鼓,咕噜咕噜。
02
一阵颠簸,我回家了。离开了多久?我不知道。贪婪地嗅着熟悉的味道,我闭着眼,任凭爸爸跟人把我从车上搬下来,抬到床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旁边是妈妈。没想到多年以后,再像小时候一样躺在妈妈身边,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爸爸被我挤到小床上,我们三个人就这样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夜里,有时是妈妈,有时是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将我翻一次身。他们是怕我得褥疮,我明白。他们还是不信大夫的话啊,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我能清醒,能重新喊他们一声:爸,妈!
为了这个希望,他们不放过里每一条有关信息。每当新闻里有植物人清醒的消息,他们就屏息宁神,不发出一丝声响,期待听到些有用的方法;为了这个希望,每当广播里有关于这方面的药物,他们哪怕吃糠咽菜,也要凑钱将药买回来,哪怕明知很可能是骗局。
天黑了又亮,我睡了又醒,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我的身边始终是妈妈,爸为了赚钱,已经搬去大棚居住。夜里,只剩妈妈为我翻身;白天,也大多是妈妈喂我吃饭,给我换洗。我听到妈妈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暗哑。
03
“孩儿他爸,你快回来!军睁开眼啦,呜呜——”
是的,不知道跟眼皮做了多少次斗争,我终于睁开双眼,却几乎没有认出眼前苍老的妇人,竟是我的妈妈。
一根根白发刺痛我的双眼,一道道褶子割裂我的心脏。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脸庞是红润的,肌肤是光泽的,可是这些全都在照顾我的辛劳中消逝殆尽。
妈妈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就像砂纸在打磨我的脸。
“军,喊声’嬷’,让妈听听,好不好?”妈妈的眼泪打在我的手背,烫疼了我的心。我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爸回来了,他永远是沉默的,不说话,只留泪看着我。
“他爸,为什么军睁眼了还是不会说话?是不是气管开着,他说不出来?”妈妈听不到我的声音,回头问爸。
“也许吧。”爸沉默良久终于出声。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儿期冀。他应该也明白,这种可能性有多低,只是不忍在妈妈刚看到希望时将它打破。
04
鼻尖又传来消毒水的味道,我再一次入院,这次是为封喉。
很快出院。妈妈每日都会伏在我床前,一遍遍教我’嬷’的发音。
“军,你就喊一声好不好?妈都多少年没听你喊’嬷’了。”妈妈的声音由开始的充满希冀,到现在已经信心全无。她终于明白,可能终其一生,也再听不到我喊她’嬷’,冲她笑了。
‘嬷’,多么简单的字眼,15岁的我曾因厌烦她的唠叨,好几天不喊她一声。可是现在,我想喊却再也喊不出声。
一月月,一年年。爸爸妈妈再也抱不动我。尿液浸湿了被褥,他们只能将我左右侧翻,将褥子一点点在我身下抽出。
“他爸,要不咱单独给军买个床吧。像医院那种能摇起来,军整天躺着多累。那样换褥子还方便,再过一两年,咱俩也翻不动他了。”
“哪还有钱啊。”爸无奈叹息。
“攒吧,再苦也不能苦了军。万一生了褥疮更麻烦呀。”妈妈语气坚决。
搬床那一天,爸跟妈一起全力抬着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将我摔在地上。此时的我有些恨我自己,没事儿长这么高做什么!如果矮点儿,骨头也能轻点儿不是。
这么多年,我终于跟妈妈分床睡了。夜里,妈妈也能睡得安稳点儿了吧。
可是,我错了,妈妈还是一次次翻身下床,给我翻身,检查身下,生怕我受一点儿委屈。
05
这么多年,妈妈几乎24小时陪在我身边。
可是突然有一天,妈妈不见了。我想张嘴问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但徒劳无功。
爸爸似乎看出我的意思,长叹一声:“你妈住院了,做手术,换对膝盖。好像是膝盖磨损太厉害,前段时间都不能走路了,只能换对人工的。”
妈,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眼泪汩汩而下,很快将枕头染湿。
听说咬舌能自尽,我张嘴,努力把舌头往外伸,却难以如愿。活死人一样躺这许多年,竟连舌头也不听使唤。
将头扭向墙边,不想让爸爸看到我的难过。我痛骂自己,连死都死不了,活着除了连累爸妈,还能做什么?
我开始闭口不食。不能咬舌,绝食还不行么?
“军,你吃点儿吧,再不吃你就饿死了。求求你,吃点儿好不?你要真饿死,你妈要回来看不到你,不是要她的命吗?”爸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丝哀求。
我望着爸消瘦的脸庞,慢慢张开嘴。
妈终于回家,第一时间蹒跚到我床前,摸着我的面颊:“军,想妈没?看你都饿瘦了。你放心,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我笑了,能看到妈,真好。
妈的右腿没恢复好,走路变成一瘸一拐。可纵使这样,她仍不辞辛劳,没日没夜照顾我。
“妈,反正我感觉不到痛,你就多歇歇吧。”这句话我在心里不知说了多少遍。
“军,下辈子,你还做妈的儿子好不好?妈这辈子还没看到你娶媳妇儿,还没看到孙子呢。这些咱下辈子补齐,好不好?”
半夜里,我睡不着,妈坐在我床边轻声跟我低语。
我在心里摇头呐喊:“不,妈,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您的儿子!做我的妈妈太苦,您还没苦够么?”
妈,下辈子,您做我女儿吧。让我好好宠你、爱你,把这辈子欠你的,都还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