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原野|遗失的故乡

每一个身在异乡的人,都有一个故乡梦。梦里有牵挂的亲人、儿时的玩伴和童年的打闹。故乡每一寸土地都洒满游子的思念,深深地深深地埋着他们的根。哪一个在外漂泊的人不想回到故乡?但有时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被遗失在思念它的人的梦里。

大学毕业那年,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了好几年的村子拆迁终于动工,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可当我办完离校手续回到家时,故乡已成一片废墟,父母已在附近镇上租了房子搬了过去。母亲还说,父亲因拆迁搬家着急,戒了很久的烟又吸了起来,这样一吸就再没有戒掉过。自责没能在拆迁时帮上父母一把,遗憾错过看故乡最后一眼的机会。错过有时候是生命中的一个站点,有时候是一个人一生的遗憾,每次错过都是前行道路上的一次提醒,不必太过在意,也不要太不在乎。

第二天,我搭乘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噗通噗通”驶向那梦里遥远的故乡,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广阔的原野上缓慢前行,似乎走在永远走不完的路上。朝阳挂在东边的天空,把故乡照的昏黄。远处传来的几声鸟叫和路旁杨树叶的嗦嗦声,奏出一曲美妙的音乐,是属于这片黑土地上古老的回响,在这无边无际的原野上包裹着每一个回乡的人。

在拖拉机反复循环的“噗通”声中,终于看见眼前的一片废墟——我的故乡,仿佛从历史中走来从未离开。时隔两年回到故乡,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似乎还能看到以前那个村庄的模样。慢慢升上中天的太阳,照射在空旷原野中的这片废墟,使童年故乡的景象更加明亮。这是通往镇上的大路,这是进村的小路,这是村里的小学,这是学校旁的篮球场,这是村口的小卖部。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只剩下砖砾的那温暖的三间瓦舍,院内水井在房屋倒塌之后还在孤独地守候,也许是在等待主人回来,素不知它被永远遗落在这片废墟,进而消失在这片原野,最终被深埋地下不为人知。我拿起井把,它早已是干涸的老者,用生命最后一丝气息等到我回来。曾经光着屁股在它下面水池里洗澡打闹,口渴时对着它的嘴猛灌几口凉水,以及它旁边小园里的艳丽桃花和丰硕果实,都深深印刻着我童年的快乐。夏天的夜晚睡在园中,只有这口井和满天星相伴。数天上的星星,找每一个星座。现在的孩子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童年。小学课本上《数星星的孩子》、《火烧云》等课文给他们看,也只能靠想象描绘这样的画面了。车轮碾过岁月,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的历史,傍晚的火烧云、夜晚的满天星、叽呀的压水声,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回忆。

上高中后,我便很少回家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井边的土坯厨房拆掉了,在三间主房瓦舍左侧盖了一间砖砌厨房。一九九一年水灾那年,家里颗粒无收,父母每晚炒一袋花生,第二天背到镇上与人掷骰子换钱的生活,在土坯厨房拆除后永远成了回忆。小园中的鲜花桃树也换成了一人多高的铁扫帚,每次回家都像穿过一个丛林密道。曾经出门就可相见串门的邻居,都拉起了高高的围墙,把一个村庄割裂成一个个小小的空间。熟悉的邻里逐渐变得陌生,以前烧一只鸡煮几块肉,都要盛一碗送给邻家小孩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几家人端着饭蹲在一起聊天,夏天挤在巷道里乘凉,夜晚聚在门口看电视的日子也已离我们远去。童年的快乐,在时代快速前行的车轮下,早已被碾的粉碎。

昏黄的夕阳照在故乡这片废墟,凝望远方的背影越发孤独。村里河沟里游过的群鸭,池塘边的蛙叫,树枝上停满的蜻蜓,烤烟房里的蜂窝,让人无法入眠的蝉鸣和妈妈从村头喊到村尾找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这一切都将在我离开这片废墟后,永远地永远地离我而去。别了,遗失的故乡

上大学后,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只是在春节时才匆匆回又匆匆走。每次回家都会去已经盖满厂房的故乡的那片土地上走走,回想在这里的曾经过往,但这一切就像远去的汽车,在溅起的黄沙尘土中变得模糊,进而一点一点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再次见到故乡土地,已是十年后的清明。那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我开车带着父母回乡祭祖,十年没去爷爷坟上上坟的我,这次特别想去看看。穿过无边无际的麦田和油菜花,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明亮的天空下,我仿若置身在大地中央,风吹过的麦浪和油菜花香都在向我聚拢,带我重又回到那时熟悉的童年。

爷爷37岁就去世了,那年父亲才12岁。记得小时候,父亲上坟时都会把我带着。垒上坟头(如是清明就在坟头插上柳条,端午就插上艾条),点着纸钱、放完鞭炮,跟着父亲磕三个头,然后再把纸钱分撒到临近的一排坟前,最后到附近路口画一个留有缺口的圆圈,在圈内点着纸钱,再呼唤几声,让不知死在何处的二爷爷、三爷爷前来领钱过节,上坟才算结束。这样持续了几年,等我外出上高中才停了下来。

每当父亲说起那个年代的事,都会万分感慨。从二爷爷、三爷爷不知死在何处,可知那个年代的贫穷与无情,想必他们应是小时候外出谋活路,生命永远停在了祖国贫穷大地的某个角落。即使是活的最大的爷爷,也在他过完37个年华后,在一次上工劳累过度后因吃了太多豆面面条,丢下妻子和五个孩子,永远逃脱了世间痛苦。年仅12岁的父亲,作为家中长子扛起了家庭重任,跟着家门堂叔出门讨生活,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听他说,有一年冬天因跟不上大人的脚步,他一个人被丢在冰天雪地里,走着走着脚肿的就穿不上鞋了,光着脚在雪地里走了上百公里才回到家。一到家便嚎啕大哭,但忙着照顾四个弟弟的奶奶,根本顾不上哪怕问上一声。想象父亲生活的年代,不得不佩服那一代人生命的顽强与坚韧,用树皮树叶充饥,用双脚丈量大地,用辛劳撑起生活,庆幸我们这一代生活的安宁与幸福。

爷爷的坟与村子隔着一个河塘,拆迁时被画在了图纸圈定的范围以外。如今,河塘那边的坟地变成了这边,这边的村庄变成了那边的工厂。十年后,重又看到故乡仅存的这一块土地,梦里的童年是如此清澈。河塘还是那个河塘,水坝还是那个水坝,虽然因多年荒废,河塘淤积,水坝坍塌,成了长满水草的一片洼地,但我依然还能看清它曾经的模样。

我们村子有三大灌溉水系,最大的湖泊名为“大官塘”,虽主体在我们村,但周边还分布有其他村子。因大官塘的水滋养着周边的农田,所以周边村庄都以它命名,如姓徐的村子叫“官塘徐”,姓陈的村子叫“官塘陈”,我们一个村子都姓钮便叫“官塘钮”。因祖上分支不同,村子又分成门东、门西、门南三个小户。我家属于门南,离大官塘较远,很难得到它的恩惠,但每年农闲时还是要去一个劳力(因父亲出门谋活,一般是母亲去)上工扒河,以便来年积攒更多的水灌溉农田。另一个是大涧湾,一条穿村而过的河流,也是村里最大的河流,主要流经门东和门西,最终流入官塘陈。我们也得不到他多少实惠,就这样还因为抢水和官塘陈发生过多次械斗,至今两个村的大人小孩见面还都如见仇敌一般。我们门南最主要的灌溉来源就是眼前这片洼地,因其位于村子东北边,所以被叫做“老北塘”。其实,我家住在村子西南边,也从未得到过它哪怕一点施舍,但我对它却有着深厚感情。当门东、门西的孩子都在大官塘游泳时,我们门南的孩子只能在老北塘里扑腾。还清楚记得小时候用塑料瓶做成“游泳圈”绑在腰间,在塘边两腿扑腾学习游泳的样子,后来学会了就抱着不知哪来的汽车内胎下水嬉戏。那时候,母亲不允许我下水游泳,只能偷偷跑去,回家母亲用手在腿上一抓,出现白条印便免不了挨一顿打。后来上了初中,每天都经过塘边赶往十几里外的集镇上学,慢慢它就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看着眼前这片洼地,不知是因为当年人小觉得塘大,还是它被光阴遗弃变得小了,觉得它的身上满满都是时光留下的苦味。

抬头望向远方,古老的坟上传来几声鸟鸣,留下属于这个村庄的最后一缕夕阳,远处的白帆随风飘扬,又有新坟埋在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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