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Lorenz)所著《所罗门王的指环》中有一段话,“人类为了得到文明和文化的超然成就,就不得不有自由意志,更不得不切断自己和其他野生动物的联系。这就是人所失掉的乐园,也是人为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我们对于世外桃源的向往,不外是我们对这条断了的线头,表示一种半知觉式的依恋。”
赫尔佐格的纪录片《灰熊人》,灰熊爱好者、动物保护者蒂莫西在卡特迈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观察灰熊,致力维护灰熊栖息地,他不做“半知觉的依恋”,而是奋不顾身投入野蛮的熊世界,放弃文明,企图与熊建立精神的联系。结果并如世外桃源那样浪漫,他被熊连女友一起吃掉——蒂莫西在“熊之迷宫”宿营十三年间留下的录影带中,多有对着镜头的自言自语:“我愿为他们死。”
这两部作品先后进入我的视野,提供了两份面目完全迥异的动物观察记录。
劳伦兹作为动物行为研究专家,常年在家散养许多动物——在屋子里横冲直撞的鹅,自成一套小型生态系统的鱼缸,心有灵犀的穴乌鸟。他偶尔也要充作新生小鸭子的“妈妈”,整日要低身撅臀带领鸭子们走在草丛中。动物们偶尔也有残忍动作,比如本性好斗的“和平”鸽将笼内的鸟尽数啄死。但劳伦兹不强调这些恶意,他更倾力要为人们展示动物身上的人之美德。劳伦兹描写动物的行为,满怀爱意,全心崇敬,他让我晓得大自然厚重神奇的温情脉脉。
《灰熊人》中,赫尔佐格迅即破坏这和谐,让我起疑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根本是人的妄想。蒂莫西热爱熊,希望自己成为熊族一员,相比劳伦兹对动物的爱情,蒂莫西更有宗教的狂热。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我愿成为一只熊”。他罔顾保护区管理处必须离熊一百码的规定,走近熊的身边,与熊倾谈,他甚至摸一只母熊的粪,陶醉的说:“这是她身体里来的,这曾在她体内,这就是她。”
劳伦兹与蒂莫西与动物接触,都靠不懈的爱心,举动常常叫外人看来癫狂极了,但各自不同。劳伦兹是动物行为观察者,生物学家,他最后需将现象归档,形成学术研究,他的成就也受世人承认。他与动物的做伴,自己心境亦得到惬意的满足,更像文明世界希冀的世外桃源。蒂莫西是个彻底的生活败落者,他拿游泳奖学金进大学,受伤退学,母亲说他与“不好的人”混迹,吸毒、酗酒,一度要死掉。直到他接触熊,成为动物保护志愿者,才发现自己精神的归宿,他痛骂人类文明对熊之栖息地的威胁,仿佛威胁到自己的家园。蒂莫西将自己归并狂野的熊之乐园,那态度,多少是要摧毁劳伦兹所代表,要将动物纳入人类文明的努力。赫尔佐格坚硬的声音为蒂莫西做旁白:“他是在抗争文明本身。”
做为一个带着摄像机、乘飞机、搭帐篷的无法摆脱文明的人,蒂莫西的做法,后果可以预期的。如果他不被熊吃掉,他在影片最后接近癫狂的态度,也划定了他与文明的界限,他不死亦回不来我们中间。蒂莫西与正常人的区别,正常人在文化、科技、资本构造的文明中彻底沦落,成为推动全球现金流动的零件,并认定这是生活的保障,是和谐本身,完全看不见资本绞肉机缝隙中的血迹;蒂莫西拐入另一个极端,他企图在自然、在与熊的共处中找到人类文明不存在的宽容与理解,找到四季转换中显露出来的宇宙的平衡。
但作为生命陨落的记录者,作为一向只愿解剖世界的艺术家,赫尔佐格冷静极了,他在影片末节的旁白说:“令我始终难忘的,在蒂莫西拍过的每头熊脸上,我没看见亲密,理解与宽容。只看见自然界莫大的冷漠。所谓熊的神秘世界并不存在,这眼神只是懒洋洋地看着食物。而蒂莫西却视这头熊为朋友,为救星。”
这多么叫人失语,文明以织体严密的和谐假象将人类琐套,透不过气了,投入自然,自然依旧一片残忍。寻求“亲密、宽容与理解”的道路,真艰难极了。
人类终于开始思索与自然的关系时,文明创造出“环保”念头,于是不过多一条产业、多一份闲心、多一份明知要死还故作扭捏的高尚。“环保”二字一经提出,已经预设地球被摧毁的结果。人以自由意志在星球上肆虐,大自然冷眼看着,它自认不是环保主义者心中那拟人化了的温良的自然,它只是一片随各种因素赋形的漠然的土地。
那么人类与自然到底有什么交情,自然之于人类究竟算什么?劳伦兹是深沉的欢欣:“你对大自然知道得越多,就会更深刻,更持久的为它迷人的真相所感动……发自内心的欣赏造物之美。”赫尔佐格审慎而冷硬:“我相信世界的基本属性不是和谐,而是恶意、混乱和杀戮。”劳伦兹与赫尔佐格的解答其实在说,人与自然的交情,不过是人与自己心灵的交情。大自然没有感情与原则,人的心灵有赋予它不同感情和原则的态度与思想。
而面对这非天堂即地狱的解答,我薄弱而微茫的意志不敢直视,只能执意相信劳伦兹对动物那种温情的爱,因我害怕颠覆它,便颠覆了自己。尽管晓得赫尔佐格是一种正确,但于动物与自然,终归不得不爱,不得不尝试窥探。生物学家劳伦兹和艺术家赫尔佐格是殊途同归的,有如《灰熊人》的旁白:察看兽性的狂肆与野蛮,是观照人性究竟如何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