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我们都没见过巧红的妈妈。
她跟着外婆生活在舅妈家，总是怯生生地跟在表姐杜明丽的身后，来女孩们的玩耍中凑个热闹。
比如跳皮筋，巧红大部分时候都在撑绳，要等到杜明丽跳得精疲力尽，她才有机会玩上几分钟。
又比如荡秋千，她似乎永远都是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偶尔还需要伸手推一把，活像电视剧里的受气小丫鬟。
有时候，巧红还会被欺负。
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总爱跟在她身后起哄，傻子傻子地叫着，嬉闹作一团。如果她回嘴了反抗了，更难听的话甚至拳头就都来了……
每当这时，巧红的外婆便会牵着她的手，从巷子头骂到巷子尾，诅咒那些欺负人的坏小子断子绝孙。
假如巧红能明确指出是被谁打了骂了，外婆就不顾一切地冲到人家门口去，先是破口大骂、接着又痛哭流涕，势必要闹得人家鞠躬作揖赔钱赔礼才肯罢休。
外婆身材魁梧，嗓门极大，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唾沫横飞，哭起来也惊天动地十几分钟不歇气。
久而久之，人人都怕了她。
家长们不得不一遍遍嘱咐自家的孩子：“你少招惹巧红，离她远些，咱惹不起杜老婆子！”
可杜老婆子再厉害，也不敢在杜明丽的妈妈、也就是巧红的舅妈面前撒野。没办法，她还指望着儿子儿媳来养活巧红呢。
有了心愿，也就有了软肋。
2
巧红的出生，由外婆一手促成。
巧红妈妈是她最小的女儿，三岁时被高烧烧坏了脑子，然后懵懵懂懂地长大成人。眼看着哥哥姐姐各自成家，当妈的不得不为傻闺女打算起来。
她年纪大了，能照顾闺女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而手足之情会慢慢淡化，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哥哥姐姐身上。
所以她必须赶在自己入土之前，为女儿寻到另一个坚实的依靠。
嫁人是不太可行的。
婚姻讲情讲爱，但更讲价值交换。一个生活都难以自理的农村姑娘，又怎么可能通过结婚来获取下半生的保障？
但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给女儿找个婆家。不是为了过日子，而是为了生孩子。
没有什么会比血缘更可靠！
只有生她的和她生的，才会无条件地对她好。
杜老婆子不识字，讲不出大道理，但她本能地明白，那种天生而成的亲近和关爱，或许就是女儿的下半生依靠。
那年的杜老婆子也不过54岁，辛苦几年把女儿的孩子带大，再由那孩子来接下担子，她也就能安安心心地闭眼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对女儿最好的安排。
恰好邻村也有户类似的人家。
那家的儿子疯言疯语，行为也较为怪异，但人高马大，干活是一把好手。
两家人一拍即合，婚事简单操办过，两个年轻人就被凑到了一块儿。
一年后，巧红呱呱坠地。
不幸的是，巧红的妈妈在生产时难产而亡。她智力低微，听不懂医生的指令，也不晓得事态严重，把所有人都急得满头大汗。
折腾一天一夜后，孩子出生了，母亲却没气了。
杜老婆子哭干了眼泪，最后还是把女儿的女儿抱回家来，用米汤和奶粉勉勉强强地喂养着。
女婿也被他的家人安排着去一个养猪场干活，挣钱不多，但能多少贴补丈母娘一些。毕竟这个孩子，也是他后半生的指望。
巧红是背负着使命而生的。
还好，她是个完全健康的小姑娘。
3
女儿走后，杜老婆子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外孙女身上。
可冷不丁多了一个孩子，儿媳难免颇有微词。
当时，杜明丽刚刚学会走路，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巧红的到来分了杜老婆子的时间精力，也分走了一大半宠爱。
我是亲眼见过的，她背着人给巧红买冰棍和辣条，在外头匆忙吃完，再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大概是怜惜巧红没有妈妈，可能也是为了弥补她在舅妈家里所受的委屈。
寄人篱下，终究是苦的。
舅妈的冷淡有目共睹，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外甥女，她只能提供衣食住行，却做不到视如己出。偶尔听她教育巧红，语气中也带着疏离和淡淡的嫌弃。
在填饱肚子还不久的90年代，一张忽然多出来的嘴巴，其实已足以使一个主妇吵闹。所以，也很少有人会指责舅妈的不是。
当然，日子都是关起门来过的，舅妈具体怎样对待巧红，我们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巧红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也进了学校、读了书，可成绩总是垫底。
听说有一回，数学只考了6分。那个乡村教师熟知她的身世，便讥讽了一句：“这遗传基因可真是强大啊！”
同学们哄堂大笑，巧红埋着头，眼泪流了满脸。学习求知的热情，也这样一点点被浇灭。
4
父亲偶尔会来看巧红，嘿嘿傻笑着，从衣兜里掏出变形的奶糖、干瘪的苹果，也不知是在身上揣了多久。
小时候，巧红对爸爸的到来欢呼雀跃，对那些变形变味的吃食也甘之如饴。父亲便用肩膀驮着她，在狭长的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转。
那父爱笨拙却温暖，叫人心生感慨，也心生祝福。
后来巧红长大了，心思敏感多了，对自己那个傻乎乎的父亲渐渐介怀起来，我们就很少看到父女俩共处的一幕了。
又过了几年，外婆没了。
外婆一走，家就没了。剩下的，不过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家”这种东西，其实不是房子，而是特定的几个人。
那会儿巧红正上初二，成绩依然不尽如人意，退学于是就变得理所应当。她替自己做了决定，打算进城去打工，听说每个月能挣600块钱。
舅妈正和青春期的女儿斗智斗勇，对外甥女的所有言行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巧红在14岁那年，匆忙而茫然地把自己放逐进茫茫人海，开始自己养活自己。
听说她先是在一家小饭馆洗碗打杂，后来做了小保姆，再后来，又跟着大部队去了广东，成为流水线上的女工。
5
巧红是18岁时回舅妈家来的。
四年的时间，她长高了一些、壮了一些、穿衣打扮时髦了一些，肚子也赤裸裸地大了一圈。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三四个月的孕肚。其实站在巧红身边的小伙子，也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舅妈暴跳如雷，强硬地把巧红拦在门外：“你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们家容不下你！”
“舅妈，我会对小红负责的。”那小伙子陪着笑脸，“这趟回来，就是跟你们商量婚事的。”
“我们受不起！”不料舅妈毫不买账，反而怒气冲冲地指着大门，“赶紧给我走！”
巧红往里看了看，舅舅正蹲在地上抽水烟筒，眉头皱得很深，脸上是无奈、失望和伤心集合而成的复杂表情。再看看舅妈，她一脸坚决，坚决中，还有些厌恶在若隐若现。
父亲已经不在了，她下意识地把成长的地方当作娘家。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未婚先孕不光彩。
自家的女儿也就罢了，打过骂过依然要含着泪收拾残局。可对这个外甥女，舅妈也许没有足够的爱和包容，所以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她走。
巧红没再多说什么，只把牛奶水果默默放下，便拉着男友往回走。
听说她的婆家在临县，中等家境，男友和他同厂，因为老乡的缘故而日久生情。未婚先孕了，干脆就回乡完婚。
男友在技校学过汽修，后来在老家开了个小小的修车铺，两人夫唱妇随，婆婆待她也不错，日子倒越过越好。
听说还买了车，又准备翻修老房子，盖成当下最时新的小洋楼。
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舅妈的脸色也慢慢和缓起来。
6
巧红的儿子三岁时，舅妈终于接纳了他们一家三口。
那年春节，巧红的丈夫开回来一辆小汽车，后备箱里放着满满当当的年货，仿佛装满了一整车喜庆与团圆。
巧红下车来，脸圆润不少，眉毛纹得细细的，已经有了妇人的精明模样。
舅妈抱起孩子亲了一口，巧红微微一笑：“宝宝，叫舅婆。”
“什么舅婆？就叫外婆！”舅妈不以为然，继续逗弄着胖小子，“和你妈小时候一模一样，真招人稀罕！”
巧红一愣，但也没再说什么，只埋头帮着拣菜烧火，把多年前就做惯的家务又习惯性地重复了一遍。
谁也没注意到，她曾背过身擦了擦眼角。
但她的嘴角，一直都是向上弯着的。
